院子裡頭守了一夜的幕僚們都尚未離開,東方的天幕透出熹微的晨光來。
晨光落在衆人的臉上,落在身高玉立的景珏身上,竟叫這一刻顯得格外的恢弘肅穆。
“恭喜睿王爺,恭喜承安郡王平安無事。”幕僚們拱手說道。
景珏點了點頭,“幸而寧小姐救我。如今我已經相信了那句話。”
他停下話音。
衆人都好奇望他,相信哪句話?
“寧家三小姐,乃是有母儀天下命格之人,他日,必貴不可及!”
景珏一字一句,說的格外認真,晨光暈染了他的發,他的玉面,叫這一瞬間的他,竟有種神祗一般聖潔的感覺。
“你瘋了!”睿王爺在他身後低吼一聲。
景珏卻是笑了笑,“我必要娶她,也要叫她——母儀天下!”
院子裡霎時靜了。
靜的真乃落針可聞。
衆人連呼吸都停了,瞪大眼睛,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承安郡王說什麼?他們沒有聽錯吧?
景珏回過頭,淡然的看着睿王爺,“爹,你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叫我聽聽?”
睿王爺氣息有些粗重,不知是不是被他氣到了,“我乃忠於朝廷,忠於帝王之人,我乃忠臣,怎會生出你這般肆意妄爲,胡說八道的兒子?!你若要造反,咱們父子……”
“爹,”景珏沒等他說出什麼父子斷絕關係的話,就打斷他的話音,“人都將你逼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想着做忠臣?呵,他給你做忠臣的機會了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衊你有謀逆之心,你若不謀逆,豈不是對不起先皇,對不起聖上對你的重託了?”
睿王爺剛要張口,他卻又搶了先。
“好,我知道,爹你乃忠臣,你相信世人的眼光,相信史書公正,天道公平。”景珏笑了笑,“可是爹,你忘了,當日在皇城城牆之上,金龍顯現,金光所照,真的是照耀二皇子麼?是誰腿軟了?是誰險些跪下?又是誰——扶住了他?”
他此話一出。
院子裡的幕僚們都深吸了一口氣。
承認了啊!
這事兒當事人自己站出來承認,同他們議論,同市井坊間議論又大有不同。
不知是哪個幕僚先開了口,揚聲頌道:“承安郡王纔是天命所歸!”
“天命所歸!天命所歸!”衆人都齊聲附和開口。
接連三唱,一唱更比一唱嘹亮。
直震得欲亮未亮的天幕都爲之震顫。
景珏緩緩擡手,平穩開口道:“此乃天意,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叫我撥亂反正,重振朝綱!”
話音落地,天色驟亮,朝陽破雲而出,燦爛的光芒落在每個人臉上。
睿王爺有些失神的看着自己兒子,他好似一瞬間長大了,偉岸了,叫自己都不認得他了。
他一向是有主意的人,可自己一直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直到如今,他再也不是個孩子了。
景珏回頭,笑眼看着睿王爺。
睿王搖了搖頭,有些失神的喃喃道:“我不會同意,我不會幫你……我……”
“那我父子二人便就此分道揚鑣,父親想做什麼我不會阻攔,我想做的事情,也請父親不要干涉。”景珏認真說道。
睿王爺皺着眉頭,無意識的搖頭。
景珏輕哼一聲,又轉過視線來,望着院中所站之人,“願意歸我麾下之人,待大事所成,必當封侯拜相,富貴加身,我們一同,匡扶朝綱!不能認同之人,趁此時舊情尚在,速速離開,保你們性命尚在。”
睿王爺聞言,也擡頭向他的幕僚們看去,這些人昔日都是自己所信所倚重之人。
他上前一步,開口叫不願謀逆之人,同他一起離開。
這便是父子真的要分道揚鑣之意了。
睿王爺以爲,只要這些人跟自己走了,讓景珏看到,支持他的人沒有幾個。讓他明白自己的幼稚,明白許多時候,名聲比性命更重要,他定能幡然醒悟,收回自己適才的“豪言壯語”。
可當睿王爺揹着手,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忽覺自己好似形單影隻。
他猛然回過頭去,卻見一衆的幕僚,都拱手俯身,向景珏叩拜。
竟然!竟然沒有一個追隨自己離開?!
景珏看着自己的爹,輕輕的笑了。
睿王爺的拳頭攥的緊緊的,父子對望一時,他的手倏爾鬆了,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趨於緩和。
他淡淡的嘆了一口氣,緊蹙的眉頭似乎不由舒展了,揪在一起的心也彷彿被微風撫平了。
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決斷選擇,他該放手了。
睿王爺未再看那些幕僚們一眼,仰頭望了望天,擡腳大步走遠。
他的步子越發輕快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坦然輕鬆了。
他是忠臣,他從來沒有過謀逆之心,即便當今聖上將他逼到如此地步,他也從未想過謀逆造反。無論世人如何評說他,無論史書如何記載他,無論身死之後是名垂青史還是千古罵名,他都不在意了。
人活一世,想那麼多,惦記那麼多不累麼?
睿王爺的嘴角倏爾微微上翹,沉悶的臉上顯出輕快的顏色來。
景珏謀不謀反是他自己的事,他要回睿王府去了,他要守着這世上還有的,守着他如今還能守得住的人好好生活。
同雪娘在一起的時光,他不能挽留,無法珍惜。但如今還有一個女子,如雪娘一般愛他敬他順服他,他不當再辜負了。
晏側妃正在睿王府中,焦急等待。京城大亂,幸而睿王府守衛森嚴,未能讓周家軍得逞。也不知王爺此時情況如何了?
她舉頭向外看去,原本沉重壓抑的心情,不知爲何,忽而一輕,好似有光傾瀉進心房,將心中陰翳全都驅散了。
也許是她在冥冥之中感覺到,有個人,正奔走在歸家的路上。
景珏同幕僚們坐在議事廳商議之時,姜伯毅沉着臉也進了議事廳。
景珏擡頭望了他一眼,很快轉開視線,好似沒發覺他一般。
姜伯毅也未吱聲,只默默聽着,偶爾參與一兩聲意見。景珏沒有當衆同他吵起來,且他提出的意見,景珏也能認真聽取,並同幕僚們議論分析。這讓姜伯毅明顯覺得,景珏是不同了,他不再是當初那個肆意妄爲不知輕重的少年人了。
在爭鬥睏乏的磨練中,他已經長大了。
姜伯毅也是支持景珏反了如今聖上的。
二皇子本就不是他們屬意的帝王人選。倘若如今三皇子尚在,他們定不遺餘力拼死也會效忠三皇子。
三皇子乃是有帝王之才,帝王胸襟之人。
而二皇子相差,不是一星半點。
分析如今周將軍手中握有多少勢力,如何對抗他手中力量,如何收攏人心,等等,一條條一項項,他們都商議決策下來。
昨日景珏中毒,衆人守了一夜都沒睡,又有周家軍在外圍困,精神高度緊張。
此時商議之時,竟然沒有一個人犯困,反倒是衆人的眼睛都精光乍現,精神抖擻,好似他們都是不會疲累的人一般。
待商定好,姜伯毅立時派人四處傳揚當初的流言:“當時對抗燕王,金龍顯現,金光所照,乃是承安郡王景珏,二皇子雙膝發軟,欲要跪拜之時,更是景珏在身後扶住了他,這才叫他沾了金光。然而他並非真龍天子,並非天意所屬,所以他坐上皇位之後,朝政不穩,朝堂動盪,必要叫真正的真龍天子登基,天下方能太平。”
這流言本就流傳甚廣,如今再加上凌煙閣有意傳播,那不出一日,便能人盡皆知。
他們更安排了衆多說書人,在茶舍食肆裡專門講述當日天降異象金龍顯現的詳細過程。
說書人靠兩片嘴皮子吃飯,最擅長的便是杜撰講述,叫他們描述起當日的情形來,繪聲繪色,好似叫聽衆親眼看見了二皇子是如何的畏懼,如何的站立不穩,而景珏又是如何的器宇軒昂,如何的被金光照耀。
這並非無用之功,乃是造勢。
若想要在戰中取勝,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造勢,便是促成的條件之一,且是很重要的條件。
待正事兒都安排妥當,景珏這才放鬆了身子,歪斜倚在座椅之中,迷眼看着姜伯毅。
衆幕僚追隨者們都退了出去,各忙各的,議事廳裡只剩下這兩個身高腿長的男人,相互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