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上了馬車,一開始誰都沒有說話。
馬車裡風鐸輕晃,叮噹脆響,似乎在耳邊,又似乎遠在天涯,如夢似幻的叫人覺得不真實。
“她……是你的姨娘?”景珏終於慢騰騰的開口,語氣中的疑惑像化不開的濃墨。
寧春草點頭,“是啊,第一次回寧家的時候,你沒見過她麼?”
景珏搖了搖頭,那次恭迎他的人太多,他根本沒注意到。
“和王妃,很像麼?”寧春草小心問道。
景珏目視着前方,視線卻飄忽沒有落腳之處,像是落進了回憶之中,難以自拔,“不止是像……”
“也許,是你記錯了呢?”寧春草低聲說道。
“十年了,十年前我才五六歲……”
“是啊,那麼記錯也很有可能啊!十年前和現在,一個人會發生很大的變化的。一個人的記憶也會出現很多的偏差……”寧春草連連點頭。
景珏卻忽而提高嗓音打斷她的話,“不是!”
寧春草一愣。
“你不懂!”景珏皺眉瞪着她,“那種感覺,那種一眼望去心裡的觸動,你不明白!你怎麼會懂!你什麼都不要說,我不想聽!”
寧春草張了張嘴,卻又老實的閉上了。
他既不想聽,自己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那是她的蘇姨娘,怎麼可能是睿王妃呢?這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的事啊?半道上跑出來一個人和自己搶孃親,還說自己不懂?她就是不懂!她什麼都不用懂,也知道誰對誰錯!
兩個人一路都沒再說話。
一直到馬車在睿王府裡停下。
寧春草沒有理會景珏,兀自起身要下馬車的時候,景珏卻忽而擡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詫異回頭,狐疑地看着他。
“呃……春草,那個……我不是有意呵斥你……”景珏臉上微微有些紅。
咦,這是道歉麼?堂堂的睿王府世子爺也會跟人道歉啊?那個到了聖上面前都梗着脖子不認錯的人,也會向人道歉呢!
寧春草沒有得寸進尺,只是溫柔的笑了笑,“我沒在意。”
“哦,”景珏點點頭,“那個,還有……”
他欲言又止。
“從沒見過世子爺這般吞吞吐吐的時候。”寧春草輕笑。
“嗯……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院子麼?那你就搬出來吧?翠微苑環境好,地方也寬敞,離着爺的院子也近。你就搬到翠微苑去吧。”景珏說話間,一直沒有看她,目光卻是落在別處,很有些心虛的樣子。
寧春草莫名的看着他。
以前她多次明裡暗裡的說過,想有個自己的院子,她不是世子妃,老是住在他的主院裡,不合規矩。
可每次他不是打哈哈,就是直接無視。最嚴重的一次,還出去宿在花樓裡兩夜沒有回來。
如今她不提了,也學乖了,從來都是順着毛捋了。
他卻突然叫她搬出去?
“好。”寧春草笑着點頭,心中雖有不解,面上卻沒有一點遲疑。
說完,她跳下馬車。
景珏也立時從馬車上下來,“還有。”
寧春草停住腳步,心裡頭有種奇怪的感覺,一點點逸散開來,說不上是酸,還是痛。
“安置好了,你遣人告訴我一聲,我從宮裡請個太醫過來,”景珏的聲音很小,很輕,“來給你診診脈。”
寧春草脊背無緣由的一僵,臉上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了,但她的聲音還是帶着笑意的,“好,多謝世子爺。”
“嗯,你去吧。”景珏揮揮手,背過去的臉上,叫人看不清楚表情。
寧春草回到正院,看着綠蕪收拾着自己的東西。一開始一直想要逃離的地方,住了這麼久,竟然也有不捨的情分在了。
“娘子,小庫房的東西要搬走麼?”綠蕪將妝奩收拾好,仰臉問道。
寧春草點頭,“搬走,人既然走了,還徒留物件兒在這兒做什麼呢?”
綠蕪深深看她一眼,無聲的嘆息,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正房裡只留下她一人,看着這熟悉的一處處擺設。她從入睿王府,就住在這正院正房之中,這裡對她來說,像一個逃不出去的牢籠。她掙扎,她想法設法……
在她終於認了,不再掙扎了,開始接受,甚至甘之如飴的時候。卻要離開了。
寧春草擡手輕輕拂過花梨木的椅背,臉上綻放出笑容來,只是在她完美的臉上,這笑容卻並不十分好看。
人果然是不能太過依賴任何事,任何物呢。因爲人心會變,世事也會變遷,不由她的意志轉移。
她能控制的,唯有自己的心而已。心不動,則不痛。
綠蕪手腳麻利,景珏院中的小丫鬟們更不敢憊懶。或者聽聞寧姨娘要搬出去,衆人莫名的都鼓着勁兒呢,翠微苑很快就被收拾好了。
丫鬟們來請,原以爲寧春草會賴下來再多逗留一會兒。
卻見她腳步如清風過境,帶着從容淡然,毫不遲疑的從正院正房離開。
丫鬟們都嘖嘖感慨,這纔是女子中的佼佼者。能叫世子爺那般魂牽夢繞,可臨了,終於跟以前不一樣的時候,人家卻一點兒都不撒潑耍賴,一點兒眷戀之情都沒有。
豈不知,便是心有眷戀,也該藏在心底最深處,旁人皆看不見的地方。
寧春草回正院收拾東西的時候,景珏卻是去了王爺的書房。
睿王爺並不在府上,他直接闖進書房,叫人尋他爹回來。
世子爺的脾氣,這王府裡,還真沒人能震得住,小廝們不敢猶豫,連忙想方設法通知到王爺。
書房這地方,對王爺來說,也許有非凡的意義,他接到消息之時,連猶豫都不曾,立時便趕了回來。
“你又胡鬧什麼?”父子相見,王爺第一句話便是黑着臉說出來的。
景珏擡眼看他,“我有話要問你,不然你這書房,請我來,我都不來。”
這口氣,哪裡像是兒子對老子說話?
王爺輕哼一聲,揮手叫人都退下,“有什麼話?”
“你跟我來!”景珏轉身要往二樓走去。
王爺見狀,一個鷂子翻身,擋在了樓梯口,阻攔住景珏邁上樓梯的腳步,“有什麼話,在這兒說就成了。”
景珏擡眼看着自己的爹,“你怕什麼?不就是有我母親的畫像麼?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已經看過了?還有什麼好瞞着的?”
王爺臉色十分難看,看着景珏的目光中幾欲噴出火來。那個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在心底,不敢觸碰,不能觸碰的人,就被兒子這般輕鬆隨意的提了起來,他心口彷彿再次被人紮了刀子一般。
“有話就說,沒話說就滾。”王爺擋在樓裡口的身影恍若不可挪移的磐石。
景珏冷哼一聲,“好,那我問你,當年……我母親她……真的,死了麼?有沒有可能……”
“你住口!”王爺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震得窗櫺都晃了幾晃。
景珏擡手揉了揉耳朵,輕嗤一聲,“心虛!”
王爺深吸一口氣,隱忍下去自己的怒氣,“不想叫我發火,你就好好說話。”
景珏勾了勾嘴角,一臉的渾不在意,“我就是想問你,當年我還小,你會不會是搞錯了?母親她如今,有沒有可能還尚在人世?只是……不在王府,躲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或許……她自己也忘了以前的事?”
王爺狐疑的看着景珏,像是看着腦子不清醒的人,“你喝酒了?腦袋喝糊塗了?”
景珏哼道:“我又不是你,大白天的喝什麼酒?你快說呀!我好好說話,你怎的不好好回答?跟旁人說話,就從來沒有這麼費勁過!”
若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唯一的親兒子,睿王爺保證,一定立時就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