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依舊撲簌落下。
蘇姨娘不聽聞有人叫她起來,可這般蹲着,也着實是累。她微微擡頭,向外看去。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只剩下睿王爺一人,僵直的站立着。他的隨從和寧家衆人早已不知去向。
安靜的院中,似乎可以聽到雪花飄落的簌簌聲響。
“王爺,外頭冷。若有話吩咐,您屋裡請。”蘇姨娘躬身說道。
睿王爺皺眉看着她,“雪娘,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
蘇姨娘微微一愣,想到先前世子爺的反應,以及寧春草說過的話,她心下略有些瞭然,“王爺,怕是認錯人了。”
睿王爺不可置信的搖頭,“怎會……我怎會認錯你?”
蘇姨娘輕笑,“真是天降的福氣,竟叫我肖似高高在上的睿王妃,只是賤妾鄙薄,斷然不敢跟睿王妃相提並論。”
睿王爺連連搖頭,面上似乎有痛苦神色,“不是,不是肖似……”
大雪落在他玉冠之上,落在他肩頭,落在他身上。
不知他已經在月亮門外站了多久,又在院中站了這麼許久,他身上都白了一大片。
“王爺還是進屋裡說話吧,外頭雪大。”蘇姨娘往回廊一側躬身退了兩步。讓出門口的位置。
睿王爺點點頭,有些話,不是一時半會兒,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他是應該坐下來,好好的看看她,好好的問問她。
他邁步走到迴廊下頭,小丫鬟連忙爬起來,將簾籠挑起。
睿王爺彎身進了屋子,屋子裡暖意融融,恍如春盛。
蘇姨娘也跟着進了屋子。
屋子裡並非只有二人,世子爺送來的兩個僕婦也在屋內伺候。
兩人見到王爺,連忙行禮,臉上卻是露出欣慰又明白的表情來。她們要躬身退出去的時候,蘇姨娘卻是開口了,“王爺身份尊貴,卻也是男子,我乃寧家妾室,同外男單獨共處一室,着實不妥,你們就留下來伺候吧。”
這話!兩個僕婦嚇了一跳,慌忙向王爺看去。
睿王爺皺眉看了蘇姨娘一眼,見她垂眸並沒有看他,她臉上一點溫情都沒有,真的好似面對着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只有客套的疏離和防備。
他此時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十年前,他親眼看着雪娘在自己懷中一點點變冷,一點點僵硬,他親手埋葬了自己最愛的人。
如今又怎麼能將旁人當做是她?如今又怎麼能心懷着這樣無妄的貪念?
“罷了,留下吧。”王爺擺了擺手,叫僕婦們都在屋裡頭站着。
僕婦們腦袋壓得低低的,極力的隱藏着自己的存在感。她們都是睿王府的老人兒了,先前又是伺候在睿王妃身邊的,自然明白這裡頭許多的事兒。
她們在第一次見到蘇姨娘的時候,還激動的心頭亂跳呢,更可況王爺呢?
睿王爺的目光落在蘇姨娘臉上。
蘇姨娘安靜站着不動。
睿王爺在上座坐下,指了指側面下手的位置,“你坐。”
“謝王爺。”蘇姨娘上前坐下,姿態婉約工整。沒有一絲親暱隨意之姿。
睿王爺的喉結微動,嗓子眼兒裡酸酸的,一直酸到了心口,“你……”
“婢妾蘇氏,以前是南境人。十多年前承蒙寧老爺賞識,被寧老爺納回家中,爲寧家生養有一女,就是寧春草。想來王爺是知道的。”蘇姨娘見他想問,問不出口,便不等他說,主動道出過往來。
睿王爺神情怔了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十多年前?如此說來,這十多年,你都是在寧家的?”
蘇姨娘頷首,“是,十多年前婢妾一直生活在南境,後來追隨了寧老爺,輾轉入京,婢妾一直在寧家,從未離開過。寧家老爺主母,都是知道的。”
她不是她。
多麼明顯的事實,其實不用問,他心裡也應該十分清楚。雪娘死了,死在他的懷裡。十年前就十分清楚的事實,如今還抱着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可是……他又擡眼看着蘇姨娘。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兩個不相干的人,能肖似到這種程度?
“王爺今日來,是有什麼吩咐?”蘇姨娘微微擡了些頭,輕緩問道。
睿王爺哦了一聲,看到她的臉,他震驚之中險些將正事兒都給忘了。
“我來,乃是奉密令,接你……”
入宮兩字,就在他脣齒間打轉,他卻硬是艱難的吐不出來。不是已經知道了她不是雪娘了麼?不是已經不再抱有幻想了麼?這兩個字,怎麼還是那麼不甘,那麼不願吐口?
睿王爺清楚,他一旦說出來,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先不提,”睿王爺吃力的輕笑道,“你如今的日子過得還好麼?自在麼?”
蘇姨娘垂眸輕笑,“王爺是作爲什麼人,來問婢妾這樣的問題呢?”
她恭敬而知禮。彬彬有禮的叫人開口都覺冒犯。是了,他如今是王爺,她是寧家妾,他有什麼資格,有什麼立場,來問她這樣的問題呢?
“你與我一位故人,很像,很像很像。如今權當彼此是舊交故友吧。我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問你,可好?”睿王爺將姿態放得很低,語氣很溫柔,神態柔和又繾綣。
蘇姨娘頷首道:“婢妾是隨遇而安的人,身在何處都不會不自在。只要內心裡自在了,外頭這些俗事又如何能叫人不自在呢?”
她的表情十分淡泊,叫人一點都不覺得她的話矯情。她的語氣都透出自在灑脫來。
睿王爺看着她,一瞬間竟無比的心馳神往。
他在心愛的人被害死懷中之後,還苦苦支撐,留在京城十餘年,可心中早已經厭倦了這一切,早已經想要擺脫,他也想去追尋那自在的沒有束縛的生活。
“不想看看名山大川,不想看看外頭的風景麼?去漠北看日落,去南境看小橋流水,芭蕉夜雨?這寧家小小的後宅,困頓着心,再怎麼自在,也不如瀟灑走天下吧?”睿王爺不知道自己這話算不算是邀約,話音落地,他心中倒是格外的緊張了起來。
只要她點頭,只要她說一個想字。
他覺得,自己一定,一定會不顧一切,不顧聖上密令,就這麼拋下一切帶她走。她不認識他也好,不記得他也好。
他們的人生還有時間,可以重新認識,可以重新來過。再也不要相隔生死,再也不要苦苦支撐。去完成很早很早以前,他們一起嚮往,一起憧憬的生活。
蘇姨娘卻只是緩緩擡頭,安靜的看着睿王爺。
睿王爺心中的急切,甚至透過目光都露了出來,“你喜歡那樣的生活麼?”
只要她說喜歡!只要她點頭!
睿王爺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蘇姨娘輕嘆一聲,“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王爺,今日前來,究竟所謂何事啊?”
恍如一盆冷水,兜頭破了下來。她的目光和表情都太過冷靜,冷靜的不給人留一絲遐想的餘地。
“我……”
“王爺是奉聖命所來,如今顧左右而言他,是想要違抗聖命麼?”蘇姨娘緩緩搖了搖頭,“可王爺知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像王爺這般任性而爲的?”
任性而爲麼?睿王爺微微皺起眉頭。
蘇姨娘從椅子上起身,“您這些話,恐怕都不是想要對婢妾所說,而是想要對那位再也見不到的人所說吧?便是兩個人五官容貌何其相似,可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閱歷,決定了兩個人性情必然是不同的。王爺心中已經有那人的形象,便是婢妾再怎麼肖似,也不是她。日後王爺看清楚了婢妾,只怕會更加痛苦。”
她這番話說的冷靜又淡然。
睿王爺卻聽得渾身一震,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從繾綣裡生出幾分敬佩來。
一個寧家的妾室,在面對當朝王爺,還能這般冷靜從容,沒有被垂手可得的榮華富貴衝昏了頭腦,多麼難能可貴!他不由更加堅信,便是日後深入瞭解之後,他也絕不會討厭她。
至於痛苦……十年前,他已是最痛,在那之後,再不知道什麼叫痛苦了。
睿王爺深吸一口氣,這才緩緩說道:“如今寧春草已被聖上召入宮中,聖上密令我帶娘子入宮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