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聽聞蝗災那時間,似乎比現在還要晚上一個月左右。
據說某地的蝗災十分嚴重,不僅糧食皆被破壞,那些蝗蟲久聚不散,後來經開始食肉啖血,實在有些聳人聽聞匪夷所思。
那些婦人們當做熱鬧來講,說是朝廷因爲知州隱瞞不報而震怒,要嚴懲知州,當地的百姓聯名請願,要保那知州。當時她不過像是個丫鬟一般,伺候在二姐姐身邊,能聽得一耳朵的熱鬧,已經是僥倖至極。
至於是哪個州縣,哪個知州,她則全然不記得了。否則也不會到被帶上祭臺,才突然想起這件事來。
記得當時有人問了,說這蝗災最後如何解決了。那講熱鬧的婦人道,是有個過路的道士說了解決的辦法。當時人都覺得他的辦法天方夜譚。
可又是在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只好照做,不曾想,竟真的將蝗災滅除了。
寧春草之所以敢信誓旦旦的拿性命作擔保,就是因爲這辦法乃是前世驗證過的。
如今前世已去,對她來講,猶如噩夢一般。
就說是自己夢中知道的,也不算撒謊吧?
“是,是夢中夢到的。”寧春草定定看着景珏的眼睛,語調極盡平緩的說道。
景珏又看了她一會兒,才微微點了點頭,“好,夢到的好。”
寧春草鬆了一口氣。
“待事情解決了,咱們也好快些去往青城山,去尋一尋那紫玄真人,問一問他,你這夢,究竟藏了什麼玄機,竟有如此神奇的預見之力。”景珏似笑非笑的說道。
寧春草咬着下脣點了點頭,“我也迫不及待。”
她扭頭離開門口。屋裡頭晦暗,景珏的目光被隔離在門外。
寧春草坐在硬硬的坐榻上,聽聞程頤的聲音道:“爺,某乃是……”
“你別說,也別解釋。”雖然看不見景珏的表情,但單聽他的聲音就滿滿盡是嘲諷的意味,“我當不起你的解釋,程管事如此厲害!叫程管事給我駕車,真是屈尊了!”
接着是他起身,拍打衣袍的聲音。
寧春草探頭向外看的時候,就瞧見程頤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景珏隨意的甩了下衣襬,提步進了屋子。
景瑢從一旁訕笑着上前,拉了拉景珏的衣袖,被景珏一把甩開。
程頤的話被打斷,解釋也沒能說出口,但他面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安之若素的又邁步進了屋子。
寧春草擡手摸了摸脖子裡的天珠項鍊,長長嘆出一口氣來。
也不知那信鴿此時到哪兒了?信送到了麼?朝廷會及時應對麼?前世聽來的辦法,今世應該也一樣有效吧?
她仰面在牀榻上躺下,腦中滾過千般情緒。
不知何時沉沉入睡。
睡夢中瞧見光怪陸離的景象,可被送飯人驚醒的時候,她卻一個片段也不記得了。
說來也奇怪,有時候她的夢會真實的讓她分不清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醒來仍舊心有餘悸。
可有時,就如同現在一般,醒來便把紛亂的夢境忘得一乾二淨。
也說不出究竟記得是好,還是忘了是好。
自從她被推下歸雁樓摔死,卻又醒來以後,一切好像都變了。
“因蝗災,吃食簡陋,知州大人也是如此粗茶淡飯,您且海涵。”送飯的小丫頭十分客氣的說道。
寧春草連連點頭,“多謝多謝,災荒之年,能有一頓飽飯,已經要感念恩情了,哪裡還能挑剔?”
那送飯的小丫頭聞言,輕輕一笑,點頭道:“姑娘真是*情,也是個好人,姑娘能在祭臺上救下那麼多童男童女,必定也能破除蝗災,救了咱們鳳州,他們說,姑娘纔是神靈派來解救鳳州的使女!”
小丫頭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擡頭看向寧春草的眼睛裡頭含着期待,清澈的眸子透着閃亮。
寧春草接觸到她那般信任期待的眼神,一陣心虛慚愧,羞赧一笑,“不敢當,但必定盡心竭力。”
“姑娘請用飯吧……”
咣噹——
小丫頭的話沒說完,便被隔壁傳來的動靜打斷。
寧春草和那小丫頭都驚詫向外看去。
“這是豬食麼?就給我們吃這些?打發叫花子也不是這麼打發的吧?叫你們知州大人來見!”景瑢氣惱叫囂的聲音,隔着牆壁窗戶,也清晰無誤的傳了進來。
小丫鬟臉上立時涌現惱怒神色,“正在鬧着蝗災,知州大人將家中的存糧全都拿出來給了食不果腹的百姓,他還……”
寧春草擡手拍了拍小丫鬟的肩膀,“他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我去看看。”
她說完話,邁步出了自己的房間。
守在外頭的差役立時瞪眼看她,好似生怕她趁亂溜了。
“回你屋子裡待着去!”差役們朝她喝道。
這口氣,可全然沒有了之前的客氣。興許是景瑢的反應,有些惹惱了他們。
寧春草退了一步,但仍探頭看着隔壁房間的情況。
只見景珏坐在桌邊,什麼都沒說,面前放着盛了糙米的碗,他也沒動。
程頤在一旁站着,蹙緊了眉頭看着景瑢。
景瑢漲紅臉,站在景珏對面。他面前腳底下,是打翻了的瓷碗,碗中的糙米,撒了一地。
“你不餓?”景珏忽而緩聲問道。
語氣裡聽不出情緒來。
寧春草卻不知道爲何,隱約有些緊張。也許是怕他不懂事,會和景瑢一起鬧起來。
人家小丫鬟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就連知州大人如今吃的就是這些,知州已經看出他們的身份不同,定然不會刻意苛待。惱了蝗災,還能錦衣玉食,纔不像話吧?這般吃食,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景瑢從小在燕王府長大,又是幼子,雖不能承襲爵位,但衣食住行,也是驕奢慣了的。
他對這一路辛苦早就有怨言,如今終於爆發出來了。
倘若景珏跟他一起鬧,纔是不好收場吧?
寧春草瞧見程頤緊繃着身子,面有戒備。
景瑢哼了一聲,“餓,我當然餓。可是哥你看,他們這飯,是叫人吃的飯麼?”
“你不是人麼?”景珏看了他一眼,問道。
景瑢一滯,“我當然是人!”
“那給你吃的飯,怎麼就不是給人吃的了?”景珏笑問道。
他的臉在笑,可眼眸中一點笑意也沒有,聲音裡也聽不出溫度。
景瑢鼓了鼓嘴,看着他道,“世……哥,你不是就打算吃這個吧?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景珏看了看被景瑢打翻在地的碗,“撿起來。”
外頭送飯的丫頭,以及守着的差役都鬨笑起來,一面鬨笑,還一面起鬨道:“撿起來,聽見沒有?撿起來吃了!如今乃是災荒之年,本就缺糧,哪容得你這般浪費?快撿起來!”
“得罪了神靈,還讓你去祭天!”
……
在一片起鬨聲中,景瑢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僵着身子,一動不動。
景珏沒看他,拿起筷子,端起自己的碗,就着粗陋的菜食,將一碗糙米飯一粒不撒的扒入口中。
這糙米舂的不甚乾淨,還有些粗殼在裡頭混着。
像他們這般吃慣了精米精糧的人,是吃不慣這般粗陋糙米的。
寧春草看出來景珏每咽一口,喉頭都艱澀的動上幾動,他咽的很艱難,但他一直沒有停。也沒有抱怨。
先前在官驛之時,他又是挑剔牀鋪,又是挑剔吃食,盡顯一個紈絝的本質。
可這會兒,他一語不發的捧着粗瓷碗,嚥着糙米,怎麼看怎麼和先前那個不像同一個人。
外頭鬨笑的差役都有些詫異了。
小丫頭也瞪大了眼。
寧春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兒,竟就在門外站着,這麼眼睜睜的看着景珏將一碗糙米飯吃的乾乾淨淨一粒不剩。看的這般投入,連自己還沒顧上吃飯的事兒都給忘了。
景珏吃完,放下碗筷,這才擡頭看了景瑢一眼。
景瑢的身子立即繃得更直,被打翻在他腳前頭的碗,還就那麼倒扣着,碗裡的糙米飯,落在地上,已經沾染了灰塵。就那麼被萬般厭棄的躺在那裡。
寧春草以爲,景珏一定會罵景瑢,就像以前一樣,像在京城裡一樣。
她怎麼也沒想到,景珏竟然一言不發,起身行了兩步,兀自在倒扣在地上的碗前頭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