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銷道:“兵臨城下, 守衛仍如此懈怠,沐陰亡城近在眼前。殿下此次南渡,天時地利人和, 必將大獲全勝!”乾王未喜反憂, 長嘆道:“若大梁皆此等敗類, 莫說亡城, 亡國也未可知。”段銷道:“殿下勵精圖治, 重振朝綱可期。”乾王目光如炬,重重頷首。
乾王一下船,就命候在岸邊的鐘鑠傳令衆將, 今晚到中軍大帳議事。鍾鑠吩咐傳令兵通知各營將領,餘下紅鷂飛騎, 鍾鑠猶疑了一下, 還是親自前去傳令。
若金並不在帳中, 守衛說若金素戈巡營去了,看時辰很快便回了, 鍾鑠本可將乾王之令交待給守衛轉告若金即可,但他盼望見若金一面,便自在帳中等候。若金的帳中十分整潔,金絲甲齊整地放在几上,弓箭佩刀掛在上方。看見佩刀, 鍾鑠不由想起若金的金刀, 心中一陣黯然。
他走到桌邊, 桌上擺着筆墨紙硯等物, 鎮紙下面, 壓着一疊紙箋,最上面一張露出一個“死”字。鍾鑠疑惑地挪開鎮紙, 見那紙上寫着“死生契闊”四字。字體有些歪斜,不甚好看,是鍾鑠再熟悉不過的若金的筆跡。他知若金最厭惡《詩經》,不知從何學來的這句詩。鍾鑠喜憂交織,憂勝於喜。他想不到若金情深至此,卻又不希望她對自己情根深種。
鍾鑠伸手拈起這張紙箋,見下面那張上寫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愣了愣,抄起這疊紙箋,迅速翻閱一遍,有的寫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有的寫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竟然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句話,足足寫了十幾頁。鍾鑠心中大爲震撼,這一張張輕薄的紙箋如同金嵌鐵券,沉甸甸地讓他幾乎無法捧在手中。若金心裡的痛苦,都在這一筆一劃之中,每一筆都像深深地刻在自己心上。他這才明白,她對自己用情多深,自己就傷她多深。所以她避而不見,所以她冷言相對,都是在獨自療傷而已。
鍾鑠緩緩將紙箋放在桌上,雙手撐着桌角,心亂如麻。他沒辦法單獨面對若金,他怕自己會動搖,會鬆口,會情不自禁,他怕自己一時心軟,而害了若金終生。他強迫自己轉身出帳,將乾王之令傳達給守衛後,黯然離去。
當晚衆將齊聚大帳,乾王端坐案後,道:“利劍磨礪數月,該是出鞘之時了。明晚戌時,建橋渡江!”衆人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乾王將彩砂沐陰地圖鋪於案上,分兵派將。命高劍帶領渡江軍搭建浮橋,要靜要快;韓嶺帶一營步兵爲先鋒軍,擊破岸防;鍾鑠帶黑虎軍神羽營與神鈞營爲中路軍,攻打主營;若金帶紅鷂飛騎爲西路軍,登岸之後,疾馳至沐陰以西的江邊道截斷樑軍退路;鐵牛帶水師兩營爲東路軍,在彩砂至沐陰以東的江面佈陣,以防下游樑軍救援,乾軍登岸後,東路軍至沐陰以東截斷樑軍退路;向亮帶神衛營爲南路軍,在沐陰以南截斷樑軍退路;加上之前乾王已飛馬傳令韓義,在烏湖江面佈陣,以防上游樑軍救援。如此沐陰東西南北皆在乾軍包圍之中。乾王已傳令裘鞏明日一早發兵佯攻津口,無需取勝,只需吸引津口守軍注意,並牽制津口守軍,使其無暇東顧。他將親自帶領乾軍大部在中路軍之後,過橋攻城。
乾王叮囑各將,原彩砂長史常濤儘量生擒,此人留之有用。他判斷常濤決不會死守沐陰,多會選擇向西逃竄,因爲沐陰東南的軍事要地被裴家軍佔領,他不會以身犯險,向西逃往津口是唯一的活路,而江邊道是西去津口的必經之路。他特命若金加強防範,不可放一個樑軍西逃。又命鍾鑠奪營之後,注意搜尋常濤,莫要讓他渾水摸魚。並傳命衆將,對沐陰守兵,若非負隅頑抗者,均以招降爲主。
乾王部署周密,衆將無可非議。接下來衆人商討了許多細節,竟至天色微明,才各自回營安置。
若金步出帳外,東方微白,晨曦初露,一個不眠之夜。她想起不久之前破廟之外的那個血色黎明,眼前滿目死屍,而懷裡是初生的嬰兒,那也是這樣一個清晨,一個不眠之夜。她想起夜攻石丘,想起大漠逐敵,想起暗巷遇襲,想起許許多多這樣的不眠之夜,不是在亡命廝殺,就是在籌劃廝殺。周而復始。原來這就是穿上鎧甲的代價。
耳邊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她:“若金……”若金慢慢轉過身,望着鍾鑠,等他開口。“你……”鍾鑠本想叮囑幾句,又想起若金說自己對她越好,她越難受,便不知如何說下去。
若金卻明白鍾鑠心中之言,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多謝。你此次主攻大營,定要多加小心。祝你旗開得勝,平安無恙。”
鍾鑠見若金仍如此關懷於他,心中動容,脫口問道:“若金,你不恨我麼?”
若金望了他一眼,說:“你爲我拼過的命,流過的血,都記在這兒了。”她按着胸口。“無論你對我如何,我都不會恨你。”
鍾鑠心中大震,他幾乎要衝口說出埋於心底的情話,但是若金沒等他開口,轉身離去。鍾鑠張了張口,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感覺喉嚨被緊緊扼住,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裘鞏在江上擺開戰船,旌旗蔽日,鼓聲震天,作勢欲攻。津口不知是計,將所有戰船列於南岸,嚴陣以待。沐陰未得戰報,仍是一派祥和歡樂。吳基等官員大擺筵席,一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擡回了府邸。營中歡宴整日,兵士們敞開肚皮暢飲美酒,飽餐佳餚,喝空的酒罈堆得比人還高,醉倒的兵士敞胸露懷,東倒西歪。列剛在回營前最後巡了一遍大營及江防,見營中兵士十之六七都酣醉大睡,不禁心生憂慮。好在他安排的遊艇值守兵士恪盡職守,未有懈怠,仍在江上巡邏。他略略安心,誇獎叮囑一番,便回營了。遊艇兵士一見列剛走遠,立刻拿出藏着的兩壇酒,推杯換盞起來。喝到日落西山,頗有醉意,往艙中一躺,便呼呼睡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天地間死一般地寂靜。沐陰的守兵都正在甜美的夢鄉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發覺,從沐江的上游,團團暗影正飛速逼近,猶如黑風濃雲,挾着雷霆萬鈞之勢,呼嘯而來。那正是搭建浮橋的大船。渡江之戰即將拉開序幕。
大船有將近千艘,橫聯並行,拆爲數節,遮江掩水,氣勢恢宏。卻只見木漿擊水,船頭推浪,千船萬兵,別無他響。在這黑沉的江上,就像無聲無息一般,駛近彩砂。
與此同時,彩砂岸上,也無聲無息地現出數萬兵士的身影,他們站在即將搭橋的岸邊,黑壓壓一片,卻鴉雀無聲,沒有人聲,沒有馬聲,連一絲風聲也沒有。冰封的空氣裡瀰漫着肅殺和死亡的氣息,壓抑的江水中涌動着血腥和屠戮的不安。如果沐陰的樑兵看見,一定會以爲這是一支幽冥之軍。
若金跨馬握繮,立於紅鷂飛騎陣中。她遙望江天,今夜月掩星藏,風止江平,江天一色,岸城難分,四面八方都隱於濃墨之中。這是天賜的偷渡夜襲之機。對岸一片寂靜,但若金知道,不久之後,沐陰將會變成一個殺戮之地,被自己身邊的這些將士踏在腳下。
她的四周,都是乾軍兒郎。黑虎在前,如獄如冥,紅鷂在後,如火如焰。刀槍如林,帽纓如雲,殺氣隱隱,威勢森森,昂首佇立,蓄勢待發。他們都在等待着浮橋的建成——跨過浮橋,便是他們大顯身手、立功得賞之時。
大船已經停在預定泊位,除了兩名漿手留置控制船身位置,其餘漿手立即下錨聯索,鋪筏固橋。他們已訓練過多遍,動作利落嫺熟,分工合作,忙而不亂。一節浮橋半成,第二節迅速跟上,穩穩移至其後,雙船靠攏,緊密無間。如法炮製,節節相接,浮水成道,猶如天路神途。儘管若金已在浮橋之上來往數次,但她親眼看到浮橋如一條巨龍般在自己眼前徐徐展開,仍覺鬼斧神工,歎爲觀止。素戈在馬上不住張望,在這暗夜衆船中,她並分不清橋上點點人影哪一個纔是高劍,但是她看着這些人都平安無事也是好的。
浮橋漸延漸長,漸漸伸向沐陰,兩岸即將聯通。若金看見浮橋兩側,從彩砂這端,數十條蒙衝鬥艦風馳電掣駛向沐陰,同時,有白衣鐵甲的兵士踏上浮橋,疾奔向南。若金知道,這是韓嶺的先鋒軍出發了。先鋒軍之後將是鍾鑠的中路軍,再之後,便輪到紅鷂飛騎過橋。她橫刀在手,望了一眼夜空。今夜,是萬家團圓的除夕之夜呵……可是對自己、對這些將士來說,將又是一個血色殺聲的不眠之夜。
浮橋搭建過半,沐陰遊艇上有酒醉不深的樑兵總算從睡夢中驚醒,挑燈一望,見原本空曠的江面上,竟憑空出現一條寬闊大橋,乾軍已不過一箭之地,差點嚇尿了褲子,高聲呼喊,喚起其餘兵士,鳴號示警,有兵連滾帶爬跑回主營報信。
號角只響了一聲,就戛然而止。韓嶺的先鋒軍已殺到跟前。十幾艘蒙衝直撲樑軍遊艇,樑軍兵士未及反應,便被制住。其餘蒙衝乾軍躍上南岸,分襲岸防哨所。乾軍行動迅急,樑軍前哨兵士剛被號角驚醒,猶在夢中,不知是真是幻,乾軍便衝了進來,一面對敵,一面高呼:“投降不殺!”樑軍多數不及反抗,舉手投降,只有寥寥幾人挺刀迎戰,被乾軍圍而殲之。
轉眼之間,南岸樑軍巡防哨所就被剷除,韓嶺掃平搭橋障礙,搖旗爲號。最後一節大船緩緩靠近南岸,準確無誤地駛進橋與岸之間的空隙,北邊與前船併攏,南邊與岸礁平齊,嚴絲合縫,分毫不差。韓嶺不禁大爲驚歎度量之精確,計算之嚴謹。多名乾軍從大船上跳下,拉動長索,繫於岸邊早已擇定的重石之上。浮橋建成,兩岸聯通。
從浮橋過江的那營乾軍順利通過浮橋,登上南岸,韓嶺舉火爲號。鍾鑠在北岸看到火光,率中路軍上橋。
列剛聞聽號角,立即傳召都尉,集結全軍。營中將士不齊,有些人回城去了,只有三個營的都尉在營,兩人披掛整齊,速來進見,一人醉眼朦朧,姍姍來遲。從遊艇跑來報信的兵士慌慌張張地奔進大帳,列剛聽他細述,大吃一驚。他沉思片刻,向各營下令,命一都尉帶本營疾至江岸,拼力阻止乾軍登岸,伺機燒燬浮橋,命那酒醉都尉帶一營隨自己入城會合城內樑軍守城,命一都尉帶領餘下樑兵堅守主營。三人領命,各自點兵。不少樑兵被從酣夢中揪起,盔歪甲斜地列隊出兵。
樑兵迅速趕至江邊,正遭遇韓嶺的先鋒軍登岸。樑軍都尉舉刀高呼:“誓死殺敵!護我河山!”身先士卒衝入乾軍,兩軍在岸上展開激烈廝殺。樑兵雖人少且倉促應戰,但在將領的激勵下,奮勇作戰,毫不示弱。韓嶺帶兵拼力抵擋,堅守防線,不讓樑軍前進一步。江岸上血色刀光,殺聲震耳。一個個樑軍倒下,一個個乾軍倒下,但是戰線沒有挪動一步,雙方都拼盡全力,死則倒下,決不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