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發其私書,一紙彈劾,王安石的地位頓時岌岌可危。
皇帝雖然沒有立即治罪罷相,但風言風語不斷,所有人都知道,王相公今非昔比,聖寵已經不在了,倒臺只是時間問題!
一時間,滿朝上下上千雙眼睛都盯着王安石。有人惋惜,有人幸災樂禍,還有人已經擡起腳,準備趁亂踩上幾腳。
王家府邸,王雱喃喃道:“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呂吉甫不好惹,爲父告誡你很多次,你爲何要當成耳旁風呢?”王安石對兒子的私自行動有些不滿。
“父親,我……”
王雱無言以對,他沒想到呂惠卿還有這樣厲害的殺招,也沒想到父親竟如此大意,留下了天大的把柄。只是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責怪父親嗎?王雱輕輕搖頭。他更多的是自責,畢竟呂惠卿一開始並未拿出這些東西,若非自己趕盡殺絕,把他逼急了,或許也不至於如此……
一時間,王雱心中滿是內疚,心情更加壓抑了!
“算了!”王安石一貫疼愛兒子,也不忍過分苛責,沉聲道:“如今朝廷已非當年,其實也沒什麼可留戀的,官家沒有直接下旨降罪,已經是給面子了,爲父又豈能戀棧權位?”
“父親,你就打算就這樣放棄嗎?”王雱驚訝地看着王安石,痛心疾首地詢問。父親起復不過才半年時間,再度罷相……想想之前那一年的苦日子。王雱連連搖頭,如斯狀況着實讓他難以接受。
王安石沉吟片刻。悵然道:“是的,今非昔比,跟爲父一起回江寧去吧!”
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就算是沒有呂惠卿彈劾一事,王安石的心境也不復從前了。那日垂拱殿的奏對,關乎秦王的那幾個問題,沒有按照官家的期望回來,結果便已經註定了。
趙頊對他失望了。可他又何嘗不是對趙頊也失望呢?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顯,官家在乎的是怎麼提防秦王,他已經不在意變法,不在意昔日的宏圖大志了。
甚至爲了對付秦王,輕易犧牲昔日的夢想,犧牲大宋的利益。他已經失了君王氣度,失了仁者之心。
王安石知道。官家和秦王之間的矛盾必須要解決,可他不想參與,也不知道如何解決。他只是清楚一點,自己關於大宋未來的構想或許已經很難實現了,官家已經不在乎了,自己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
不僅是權力和政務上的支持。更是心靈上的支持。
曾幾何時,王安石依舊記得,第一次面見趙頊時,那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彌足珍貴的知遇之恩,還不遺餘力的信任與支持。是他堅持下去的心念。這幾年,無論面對多大的壓力。王安石始終咬牙堅持這,就是爲了報答官家的隆恩,爲了實現他們共同的大宋富強之夢。
如今,信任與支持不在了,夢想已經分道揚鑣,支離破碎。王安石心灰意冷,哪裡還有心思在堅持下去?即便是知恩圖報,可對方不領情,甚至不給自己機會,有什麼意義呢?
他是真的萌生退意了!
王雱卻不這麼想,他心裡充滿了負罪感,認爲是自己的大意導致了今日的局面。父親這麼說,只是爲了安慰自己,是迫不得已。
越是這樣想,心裡就越是難受,心裡對呂惠卿更是充滿了深深的恨意。同時還有些放不下的執着,比如權力。他的權力慾望很強,父親爲宰相是他們王家的榮耀,也是他王雱前進的動力與支持。
如今父親又要倒臺了,這次罷相,絕對不會再有第三次起復。那麼自己的下場,落地鳳凰不如雞,沒有一刻淡然之心的王雱如何能接受?
一切的美好在瞬間崩塌,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王雱欲哭無淚,頃刻間冷笑連連,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急怒攻心,與趙頊那日的情況相同。
只是王雱的身體更加虛弱,更比不得皇帝身體有太醫精心調養,也沒有諸多虎狼之藥維持。是以,急怒嘔血,本就孱弱的身體更加不堪。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等要命的時候,王雱又患上了背疽病,背部多了一個化膿的大瘡,情況十分危急。
若是平時,慢慢治療,加以調理也也是有機會痊癒的。奈何王雱本就在病重,身體素質又不好。自從臥病之後,又心情抑鬱,處在仇恨與自責之中,如此情況,哪裡能康復?漸漸有了生命垂危的跡象。
王雱的病情越發的沉重了,王小夫人的坐在牀邊,整日默默垂淚。而王安石也是憂心忡忡,他已經老了,唯有這麼一個兒子,若是有個什麼閃失,該如何是好?
老年喪子之痛,他如何承受的起?
就在王相公絕望之際,一個人上門了!
“秦王妃?”
王小夫人訝然看着登門的女子,先是迷惘,隨即想起前不久參加楚國大長公主的宴會,曾有一面之緣。當初只是遠遠一見,如今可是看的真真切切,可不就是秦王正妃柴敏言嗎?
王安石也十分奇怪,施禮之後,驚訝問道:“王妃到訪,寒舍蓬蓽生輝,只是……”
自從當年李復圭構陷一事之後,秦王與王家並無什麼來往,今日秦王妃卻突然登門了,這本就很奇怪。再者,男女有別,即便是有事,也該是秦王或者其他男性屬官前來,何至於王妃親自登門呢?
莫非是因爲近幾日的事情,秦王有意拉攏自己?還有這個必要嗎?宰相之位已經朝不保夕,身家性命是否能留住,都還不知道呢?
柴敏言微笑道:“老大人莫要誤會。聽聞府上元澤公子臥病,吾別無所長。倒略通雌黃之術,或可幫忙一二!”
王安石還沒有反應,王小夫人已經激動道:“聽聞王妃乃是神醫朱欲關門弟子,醫術高超,想來定可救我夫性命。”
來治病的!
王安石略微遲疑,片刻之後也是驚喜不已。是啊,柴敏言可是神醫,普通醫者束手無策。但她或許可以妙手回春。若非沒有些許把握,秦王妃豈能主動上門?
只是,王安石有些疑惑,秦王妃可說是天潢貴胄,普天之下,能有幸讓其診治的恐怕也只有宮中幾位皇族長輩。今日怎麼會紆尊降貴,前來自家府上呢?
柴敏言看出了王安石的疑惑。微言道:“老大人,昔年在江寧時曾對秦王多有照顧,當年恩德,秦王一直記在心上,只是一直未能尋到合適的機會報答。今日,聽說令郎臥病。這才唐突登門的,還望老大人見諒。”
感恩?
王安石驟然間心裡很不是滋味,趙昭對自己心懷感恩?着實太意外了。
昔年在江寧確實幫過趙昭,兩家的關係也一直不錯,其實可以說是互相幫助。只是因爲趙昭對青苗法提出異議。兩家也就分道揚鑣,再無交集了。
而且王家有幾次還打壓過趙昭。王安石原以爲趙昭肯定會恨自己,卻不曾想到,還有知恩圖報這麼一說!
秦王妃所言是真是假?是藉口,是另有圖謀?還是怎麼樣?饒是王安石在朝堂上沉浮了數十年,此時依舊是一頭霧水。
“老大人,或許是我唐突了,今日冒昧前來,也有可能會給大人帶來些許不必要的麻煩。”柴敏言沉聲道:“但秦王府上下對老大人與元澤公子絕無惡意!”
“不知王妃今日前來,是秦王的意思,還是……”王安石小聲詢問。
“夫妻本爲一體,自然心意相通!”柴敏言道:“秦王早就有意來拜訪,只是一直不曾有合適機會。如今秦王征戰西北,抽不出空,得知元澤公子臥病,吾略盡綿力,也代表秦王前來問候!”
王安石不由輕輕搖頭,這話不是白問嗎?若非秦王點頭,王妃怎會登門?或許人家秦王殿下真是一片好心,秦王有什麼必要圖謀一個岌岌可危之人?今天怎麼有點小人之心了。
柴敏言嘴上這麼說,心裡也有些許疑惑,天知道夫君是如何料定王雱會重病不起的。臨走的時候,曾經特意叮囑,讓自己想辦法保全王雱的性命。
唉!想起當年在金明池邊,王雱的那首《眼兒媚》,柴敏言難免有些許尷尬,不過爲了夫君的大業,少不得都做出些許犧牲了!
“老大人,元澤公子病情要緊,拖延太久怕是不妥!”看着王小夫人眼巴巴的期盼,柴敏言小聲提醒。
是啊!有什麼能比兒子的性命更重要呢?
王安石當即躬身道:“那就有勞王妃了,若能救得犬子一命,老臣感激不盡!”
“老大人言重了,還請帶路吧!”
王小夫人立即興沖沖地頭前帶路,走到門口時,又遲疑道:“男女有別,如此是否會唐突了王妃?”
夫君曾有意柴敏言,王小夫人是知道的。不過已經無所謂了,人家如今是尊貴無比的秦王正妃,再無可能。不過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小心,否則有損了王妃或者夫君的清譽,都不大好。
柴敏言擺手道:“無妨,醫者父母心,今日吾以醫者身份前來。何況,診治之時,老大人,少夫人,王府的隨從與侍女都在,如此可避嫌疑,如何?”
“那就有勞王妃了,感激不盡!”王小夫人感恩戴德,如今只要能留住夫君一條性命,怎麼樣都可以。
柴敏言這才隨衆人進屋,王雱早已陷入昏迷,氣息微弱。柴敏言不由眉頭一皺,診過脈之後,沉聲道:“元澤公子身體本就虛弱,如今又心氣鬱結,氣血凝滯,外加背疽發作,情況着實不容樂觀!”
“還請王妃大恩大德,就我夫君一命!”看着昏睡的王雱,王小夫人再也剋制不住內心的憂慮與悲傷。如果柴敏言再束手無策,她真就絕望了。
“少夫人請起,元澤公子雖然病重,卻也並非無法醫治,稍安勿躁!”柴敏言取來幾根銀針,在王雱頭、頸、胸前的幾處穴位刺下,說道:“一刻鐘後,元澤公子會醒來,然後會嘔血,但不必擔心,胸中淤積的氣血與凝滯排出,性命就無大礙了!”
“果真嗎?謝過王妃!”王小夫人大爲激動,眼神中滿是期盼。
“嗯!”柴敏言道:“稍微我會開個藥方,逐步治療調理,漸漸就能恢復。至於背疽,我已經調好了外敷之藥,還請少夫人親自爲公子塗上,精心照顧,一個月時間,便能逐步痊癒。”
“多謝王妃!”聽到兒子有救,王安石老淚縱橫,懸在心口的大石,總算是落地了。
“只是……”
聽到這兩個字,王安石與王小夫人頓時神色凝重,憂慮不已!
柴敏言沉聲道:“元澤公子之所以病重,乃是因爲心氣鬱結的緣故,藥石之可治外傷病痛,心病還需心藥醫,還請老大人與少夫人想方設法,加以開解,才能真正痊癒!”
“是!”王安石自然知道兒子心病在何處,是以絲毫不奇怪!
柴敏言隨即起身到前廳開藥,一刻鐘後,王雱果然悠悠醒轉,口吐黑血,精氣神卻好多了。得到驗證,王小夫人對柴敏言的話那是深信不疑,夫君有救了!激動之下,淚水奪眶而出!
王安石也是感慨:“王妃救命之恩,王安石無以爲報!”
“老大人說哪裡話,吾今日前來就是爲了報恩,老大人不必介懷!”柴敏言道:“只是今日唐突登門,官家必然知曉,或許給老大人帶來些許麻煩,還請見諒!”
“哪裡!”王安石搖頭道:“元澤臥病,老夫對廟堂權力已經不在意了,何來麻煩之說?”
“如此,那請老大人善自珍重,告辭了!”柴敏言此行只爲救人,達到目的之後並未過多停留,即刻離開。
看着秦王妃的儀仗離開,王安石目光復雜,或許自己真是錯了。他覺得,該重新審視趙昭其人,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變法……
堅持許久的東西,在一日之間,全部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