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非常敏感的神經雷達系統告訴她,蘇大爺今天心情很糟糕。但原因出不出在自己身上,陸小風很自覺地認爲不可推卸責任。陸小風在原地爲難了會,慢吞吞地換上鞋,關上門。
蘇致若狠狠掃了一眼陸小風后,又悶着氣把視線移開了。
她跑回屋換上居家服,跑出來後往廚房看了一眼,冷冰冰的,看來沒有開火過。陸小風輕手輕腳地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沙發上的蘇致若像尊大佛一般坐在那扮黑臉。靜謐的客廳裡,敲打鍵盤的聲音格外清晰,陸小風越打越心虛,越打越壓抑,終於認輸地轉過身對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說:“吃過晚飯了嗎?”
那尊佛不響。
陸小風走到他身邊坐下,雖然白天很生氣,但氣消了之後她就心軟了,擺出笑臉試探道:“嗯……白天的事我是稍微過了點,不過如果你換個角度想想我也有難處。我們住在一起,大家互相幫助,互相體諒,這樣日子才能過得和諧。”
“喝酒嗎?”蘇大爺轉過臉,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陸小風愣了愣,還沒回答,蘇致若就走進廚房,出來時手裡拎着一袋子冰啤。他自顧自拿出一瓶,食指一拉鉤環,仰頭蒙了一口,長舒一口氣,臉色稍微緩過來點。他拿出一罐扔給陸小風,陸小風接下來猶豫道:“你怎麼了?”
蘇致若沒答,打開電腦,拿出遊戲設備,這是他最喜歡玩的遊戲之一,陸小風不太懂,不過貌似是射擊類遊戲。
“玩嗎?”
蘇致若把一個電玩手柄給她,臉上沒什麼表情。
陸小風剛想說不會,但看看蘇大爺那張黑臉,她老老實實地接下了。蘇致若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盤坐在沙發上開始認真地盯着屏幕,也不管陸小風會不會玩。陸小風坐在一邊看他玩了會,大致瞭解了狀況,就是瞄準、開槍、完成任務。陸小風見蘇致若捧着手柄,只用一隻手飛快地操作着,她研究了一會,手捏着手柄猶豫不決。
遊戲有一個好處,當你越來越沉浸其中的時候,便能逐漸忘掉煩心的事,進入這個虛擬的世界彷彿自己是世界之王。
“你管左邊,我管右邊。”蘇致若的眼睛裡倒映出屏幕中的地下車庫槍戰的畫面來,整個人的精神都投入在了裡面,“快呀,我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你別傻在那。”
陸小風試着動了動,屏幕上的槍口立刻對準不遠處石柱後面的黑衣人。瞄準十字停留在畫面上,陸小風茫茫然盯着那個十字,眼神有些恐怖。一晃神的功夫,對方突然鑽了出來,衝着陸小風就是幾槍。陸小風一驚,手下一抖,打了出去,只不過畫面顯示她的子彈只是擦過了石柱。
“不會嗎?”蘇致若又消滅了幾個,目不轉睛地掃視着畫面,一邊分出幾分精力問,“隨便打好了。”
蘇致若還沒說完,便用餘光看到陸小風把手柄放到一旁。
“你幹嘛?”蘇致若皺眉不滿道。
“我……不會,這個我玩不來。”陸小風避開視線,低下頭說。
“你不是吧。上次在射擊場你說不會也就罷了,這只是個遊戲,玩兩次就上手了。”蘇致若一邊衝過槍林彈雨,一邊對陸小風有些氣急地說,“快點,別掃我興。”
“能玩別的嗎?”陸小風攪着手指試問道。
蘇致若突然不動了,緊接着一把扔了手柄,悶聲不響抓起啤酒罐又是一記猛喝。陸小風有些心憂地看着他,她不是真的想要壞她興致,只是有些事她做不來,至少現在還不行。她真是有苦說不出,蘇致若今天的態度太不尋常,如果他像平日那樣跟她吹鼻子瞪眼,橫豎也就是跟他吵一架,可他偏偏不知又換了哪根筋搭住了,也不吭聲,自己鬱悶着,想要發泄她卻沒辦法陪他,陸小風擡眼看他沉着臉已經在開第三瓶啤酒了,心裡不由着急。
陸小風正尋思着怎麼開口把他悶着的神經掰正來,蘇致若先開口了:“你說,這個世界有沒有黑白是非,正義與邪惡?是不是真的,邪不壓正?”
蘇致若兩根手指捏着酒罐,微微側過臉,毫無瑕疵的臉這麼看着像是不斷散發寒氣的冰塊,漂亮的眼睛裡壓着沉甸甸的心事,沒有了往日的飛揚跋扈。電腦裡繁雜的遊戲音樂還在持續着,配合着槍聲,充滿了緊張刺激的氣氛。
陸小風不知道他爲什麼會突然這麼問,但看到他有些壓抑的表情,她本能地嚴肅起來。
“正義和邪惡,有時候不是分得那麼清楚明白的。這個世界也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思索了會,她還是決定這麼回答他。
“爲什麼?”蘇致若愣了下,他以爲像她這樣安安分分喜歡呆在家裡,時常抱着天真的幻想寫小說的女人一定會說:當然有黑白是非,當然是邪不壓正!
“你遇到什麼事了嗎?”陸小風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她直覺他應該是碰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
蘇致若有些刻意地嗤笑一聲,又喝了口啤酒,笑好後卻又沉默了下來。陸小風不催他,靜靜地陪他坐着,看他喝了一罐又一罐,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神情中隱隱倔強,像是不甘於什麼。
當喝到第六罐的時候,陸小風終於忍不住按住他的手輕聲說:“別喝了,對你身體不好。有什麼話你說出來,說出來會好受點。”
蘇致若轉過頭,眼眸裡蒙着一層銀色的霧氣,軟軟得讓人不忍多看,他定定地看着陸小風,半天后慢慢說:“如果抓不住壞人,我爲什麼做警察?”
她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他的世界觀很簡單,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乾淨得不可思議,她只好說:“壞人有很多,你抓不完。”
蘇致若搖了搖頭:“可是,明明知道他就是個十足的混蛋,明明就是犯了一堆罪行的畜牲,明明找了人頂罪自己推得一乾二淨,可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看着他逍遙法外,我不僅沒有辦法,我連資格都沒有。你說,這個世界爲什麼混亂成這樣?難道就沒有辦法制得了他嗎?”
他說得有些激動,白皙的臉上慢慢浮起不自然的紅暈,像是一個被現實打破了夢想的孩子,陸小風第一次在他眼睛裡清楚地看到不甘和憤恨,無處發泄的憤恨,壓抑着的不甘。
“我從不後悔走上這條路,也不會放棄。可是,我做了那麼多努力,違背家裡人的意思,離家出走,因爲出身和長相,在警校的時候被同學排擠,被教官看不起,可不管怎樣我都堅持過來了。可到了現在,我還被人說沒有這份擔當,不夠資格,我還不具備做一個優秀警察的條件。我都不知道,我到現在究竟在爲了什麼努力。”蘇致若揚起頭,不停眨着眼睛,下顎線緊繃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陸小風很難過,她形容不出這是種什麼感覺,有點像細膩的血肉裡摻雜了些細小的沙粒,不疼,卻很難忍。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既能不傷害他自尊心,又能讓他恢復精神。他自己可能還沒察覺到,但她有點明白過來了,他缺乏的不是技術,也不是理想,而是歷練。他就像是一顆沒有被打磨過的鑽石,雖然開始閃耀自己的光芒,卻處處粗糙,還帶着張揚的棱角,不夠沉,不夠細,不夠穩。他想當然地認爲只要有抱負,有熱血,不怕痛苦傷亡便能實現目標,可是,世界如何能讓人生這般順利。
未成器便被棄的玉石大有人在,現實就是那沒有人情的切割機,會不顧你的疼痛、血肉、哭喊,一點點把人的棱角磨平。有些人在這個過程中咬牙挺了過來,堅持自己終於變成熠熠生輝的寶石,有些人卻畏縮逃避甚至放棄了自己,最終被遺忘在時間裡。
就像這個世界不僅有白色、黑色,更有一個叫做灰色的地帶。正義與邪惡之間也有一個正邪難辨的亦正亦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也必有可憐之處。
他只是還欠缺一些,羽翼還未豐滿,但只要等到有一天,他在成長中學會了那些,他必將成爲最耀眼的鑽石。
陸小風起身,站到蘇致若面前,把他的頭擺正,非常嚴肅地對他說:“爲了什麼努力?你想想當初你爲什麼要選擇這條路,你說你是喜愛這份職業,你好不容易過上了自己喜歡的生活。現在有很多人是隻是爲了混口飯,或是家裡人安排了出路,纔讀了警校,可是你和他們不同。你有一份理想,並且直到現在你都在努力着,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你還年輕,你還需要鍛鍊,但你也還有很多機會,只要堅持了,總有一天不會有人再敢說你沒擔當,沒資格。我相信你又天賦,也有這個能力,我看好你。”
陸小風對蘇致若鼓勵地笑了笑,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蘇致若睜着眼睛愣愣地看着陸小風,好像不認識她一般。過了半晌,他猛地往後一退,眼神四處亂飄了一陣,低下頭亂七八糟地用左手擦了擦臉,一不小心踢翻了一罐啤酒,慌慌張張要去撿,不料和陸小風的手撞到一起。蘇致若整個人彈了起來,反應大得離奇,他跟避瘟疫似的離開陸小風兩米,怒目瞪着一臉莫名的她,說:“我纔不會放棄,我要讓那些敢小瞧我的人通通閉嘴。誰讓你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多管閒事。”
他走得太急,一不小心撞在房門上,呲牙咧嘴地捂着額頭在心裡狠狠咒罵,卻堅持不回頭,惡聲惡氣地對身後的人說:“把客廳收拾乾淨了,我睡覺了。”
陸小風看他急急忙忙地躲進屋裡,又看了看攤了一地的啤酒罐,還有電腦、手柄,大嘆一口氣,罷了,看來這妖孽總算恢復正常了,她累點就累點吧。
蘇致若回到屋裡,呆呆地坐在牀上,過了一會開始死命地捶牀,像是要把牀捶出個洞來。
他肯定是瘋了,絕對瘋了,一百萬個瘋了。他怎麼會對那個女人說那些話,還讓那個女人安慰他。蘇致若揉亂頭髮,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丟臉丟大了。
他指着鏡子裡紅着一張臉神情未定的人說:“你沒救了你!”
沒救了,他竟然,竟然在那一刻……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那麼好看……
蘇致若糾結着倒在牀上,悶頭哀嚎。太邪門了,今天一整天都很邪門。
於是,原本糾結了蘇大爺一整天的問題被另一個問題悄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