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是不是過繼孫子,她老人家想要搬出去自在度日,咱們都不攔着。張勱很通情達理的說道。太夫人稟性剛強,自己襲爵之後她名不正言不順的依舊住在嘉榮堂,直到前年臘月快過完了,才迫於無奈搬了出來。爲了她搬出嘉榮堂,族裡前前後後費了多少周折,族中耆老頗有煩言。她那樣的性情哪能住偏院,橫豎二房分得的宅子便在東槐樹衚衕,極寬大軒敞,她搬去住了正內室,豈不是暢懷愜意。
“大伯父雖然英年早逝,可他這一房,卻不能斷了香火。”阿遲笑道:“論理說,這事原是輪不着咱們做小輩的來指手劃腳。不過,誰讓太夫人住在魏國公府,而魏國公府歸咱們掌管呢?說不得,只好辛苦一二,替太夫人籌謀。”
“夫人真是盡心盡責,爲了魏國公府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張勱滿懷感概,“有夫人這樣的當家主母,真是魏國公府之幸,是我張仲凱之幸。”昨天才知道要留京,今天就開始出手,看我媳婦多機靈,多有決斷。
阿遲笑笑,指着宣紙上的幾戶人家問道:“纔出生數月?仲凱,你有這般小的族弟呢。孩子還不到一歲,父母竟捨得出繼給太夫人,真是讓我意外。”這麼小的孩子,稚嫩的很,交給旁人撫養,怎麼放心呢。
“我也不大想的通。”張勱搖頭,“一家人親親熱熱的豈不是很好,做什麼要把孩子過繼出去。便是太夫人身家豐厚,孩子將來不過多得一份家業而已,不值當爲了這個,骨肉分離。”
可偏偏有人願意出繼。這宣紙上所列出來的,全是有意出繼的人家。或許掙下一份家業實在不易吧,這些做父母的爲了孩子一生衣食無憂,情願不要養在自己跟前。
阿遲和張勱嘆息幾句,沉吟道:“這幾天冷眼看着,務必要給太夫人挑位粉雕玉琢、聰明可愛的小孫子。如此,太夫人搬出去之後,含飴弄孫,安享晚年,頗不寂寞。”
張勱微笑,“極好,便是這麼辦。”一則,爲着太夫人着想,她確是應該有位小孫子陪伴左右,以排遣孤寂。二則,雖分了家,她卻一直住在魏國公府,自己身爲一家之主,極該關懷她老人家的,不能叫她老人家日子冷清了。
商量好正事,阿遲打了個呵欠,“好睏,睡了。”張勱輕輕抱起她,“一一,咱們這便安歇,可好?”阿遲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迷迷糊糊應道:“好啊。”被抱到了牀上。
次日清晨醒來,吩咐人備好戲、酒,招待客人。魏國公府姻親衆多,張勱的同僚、袍澤也多,一連數日,廳上院內全是戲酒,琴曲悠揚,笑語歡聲,親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太夫人那邊,每日也請了族中妯娌、昔日姐妹來喝年酒、敘舊,熱鬧非凡。“她竟沒有立時三刻鬧出來。”旁人且不說,等着看笑話的張愈、唐氏未免有些失望。太夫人向來是盜拓的性子,如今竟也學會不動聲色、隱忍不發了?
“她有長進,竟知道大節下的,不合適鬧騰。”唐氏嘖嘖,“真讓人刮目相看呢。從前她牢牢把着府中產業不放,族長親自出面,她也不過是一點一點的往外吐,半分不痛快,半分不識大體。”
“看她能忍幾天!”張愈不屑看向林氏院子的方向,“就憑她,還想裝城府深沉不成。”她根本不是有成算的人,生平所擅長的不過是拿捏庶子,真遇到事,她沒有正主意。
這夫妻倆哪裡知道,不知道太夫人不想鬧騰,是身邊服侍的人苦勸着,“誰家不過年,您若這時去煩族長,他哪裡會有好聲氣呢。橫豎正月裡的一應使費還是國公爺支應着,您何不緩一緩,過半個月再說?”更有機靈的去豐城侯府報了九姑奶奶張思,張思差心腹婆子過來勸太夫人,“冒冒失失去告訴,使不得。不如您先和幾位老妯娌敘敘舊,探探口風。”太夫人覺得這話有理,故此連日來頻頻請客,席間少不了略略提及自己的苦狀,“侄孫竟嫌棄我至此。這魏國公府,委實是住不得了。”
昔日姐妹倒是很義憤填膺,“這是哪家的規矩?他既襲了伯祖父的爵位,怎敢不善待伯祖母?”族中妯娌大多打哈哈,“老嫂子您真是精神好,若在我家,這些事早交給兒孫、兒媳孫媳,我只管享清福,再不操這閒心的。”有些刻薄的,更是皮笑肉不笑,“日費、月例,我們內眷只管到外賬房支領,自有定數。女人麼,丈夫在,靠丈夫;丈夫先去了,靠兒孫,沒個日費、月例還要自己操持的道理。”----明知太夫人已是孀居,膝下只有庶子,皆不貼心。
太夫人氣了個半死。
到了正月初十,太夫人實在忍耐不住,命人去請族長。身邊服侍的人還是苦勸,太夫人冷笑道:“已是出了破五,一應俗事也該理理了。”過了初五,雖還是年節裡頭,忌諱卻已少了。
申嬤嬤等人實在勸不住,只好依言去請族長。族長年事已高,正在家中兒孫圍繞、安享天倫之樂,聽得太夫人有請,眉頭微皺,不大情願的來了。
時值申時末,張勱和阿遲忙了大半天,送走最後一撥客人,才坐下來喘口氣兒,便有人來稟,“族長在太夫人處,有請國公爺和夫人。”
張勱客氣說道:“府裡請了客人喝年酒,有皇室公主,有外戚,有勳貴,有姻親,個個身份尊貴。上覆族長大人、太夫人,愚夫婦送走貴客,即刻前去。”
打發走來人,小夫妻倆歇了會子,慢悠悠喝了盅茶,方纔起了身。當家人都是很忙的好不好,難以隨叫隨到。家裡有客人,自然以客人爲先。
等到兩人消消停停到了,還沒進屋,便聽到太夫人冷冷的聲音,“不把我放在眼裡倒也罷了,您的臉面他們也不給,實在是目無尊長。”族長的聲音平緩中帶着威嚴,“咱們雖是尊長,卻是自己人,自己人之間,何必講求客套。倒是客人,不可怠慢了。更何況府裡請的盡是尊貴客人,更加不可掉以輕心。”你當他們小兩口跟你似的,在家閒坐着無所事事?孩子們迎來送往忙的腳打後腳勺了,晚一會兒何妨。
張勱和阿遲相視一笑,並肩往上房走。早有小丫頭笑着行禮問好,殷勤打着簾子,服侍兩人走了進來。“族長爺爺,太夫人”,彬彬有禮的問過好。
張勱英俊挺拔,阿遲嬌嫩美好,兩人進的屋來,衆人都是眼前一亮。族長雖是威嚴慣了,乍一見眼前這珠聯璧合的一對,眼神中也流露出喜悅、欣賞之意。太夫人憎惡的看了眼阿遲,這便是繼自己之後成爲魏國公夫人的女子麼,這般年輕不知事,她也配。
張勱笑着跟族長說了些族裡的事務,族長捋着鬍子微笑,“自打你捐了百畝良田給族學,族學費用已是寬裕的很。咱們張家不只要出你這樣的將軍,也要多出些讀書人才好,才興旺。”
張勱和族長和氣的敘着話,太夫人壓抑着胸中的憤怒開了口,“今日請您來,是求您主持公道的,也求國公爺憐憫。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子艱難,旁的不求,只求有飯吃、有衣穿,已是心滿意足。”說到“國公爺”這三個字,字音拖的長長的,顯然是在諷刺。
族長微微皺眉,“只求有飯吃、有衣穿,這話是從何說起?二房分得的家業是上上份兒,你是如何運營的,竟不敷使用、衣食無着?”
這狡猾的老頭子!太夫人心中暗罵。
沒等太夫人開口辯白,族長繼續緩慢而威嚴的說道:“老三、老四都已是人到中年,爲人又穩妥,這家業既是放在你手中運營不好,越性分給他們吧!”
太夫人更加生氣。叫你來,是求你幫我的,不是讓我踩我的!想讓我把家業分給那兩個賤、人生的賤種,休想!他倆想要家業,等我死了吧。
太夫人氣的渾身發抖,申嬤嬤有眼色,一邊替她順着氣,一邊陪笑對族長告着狀,“族長大人,原本這些年來,二房一應日費月例皆是到公中支領,誰知昨日國公爺發話,把這項蠲了。族長大人您想想,二房孤兒寡母的,若少了這進項,可怎麼過日子呢?因此太夫人才請您過來,替二房做主。”
族長皺眉。太夫人難纏的很,她能安安生生住在偏院已是不易,何苦去惹她?把她惹急了,撒起潑來,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太夫人鄙夷的看向張勱和阿遲,你倆何德何能,竟能擁有這座府邸,享這份富貴!“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沒天理,沒天理。
族長慢慢問着申嬤嬤,“此話當真?”他已是上了年紀,遇事謹慎,習慣先把事實問清楚、利害衡量清楚,再表態。申嬤嬤見狀大喜,細細把昨天的事說了一遍,說的極之詳盡。張勱和阿遲含笑聽着,不置一詞。
太夫人順過氣來,質問道:“只爲着我教訓了徐氏,他竟敢如此對我!少女嫩婦的,不顧名節,深夜方回,倒還有理了?”
族長怫然,“她又不是獨自一人出的門,她是和夫婿一起!”越扯越沒邊兒沒沿兒了,這話是混說的?
太夫人更怒,“您是幫定了他們不成?好,好,他倆一個是魏國公,一個是國公夫人,您畏懼權勢,要向着他們,我無話可說。”轉頭看着張勱,“那便想國公爺發發慈悲,賞我們一口飯吃。”語氣中滿是恨毒之意,聽了讓人背上發涼。
族長又是生氣,又是頗費躊躇。很明顯,太夫人也好,張勱也好,在意的都不是那幾兩銀子,爭的都是顏面。張勱話已經說出口,不收回,太夫人這做長輩的不依不饒;收回,他這魏國公往後還有什麼威信,還如何服人?
張勱是多麼的善解人意,哪會讓族長左右爲難呢。“太夫人言重了。”張勱微微笑着,笑容和恂如同三月裡的春風,“太夫人放心,不拘是生者,還是逝者,只要是二伯祖父的妻子、兒孫,一個都不會餓着的,人人會有飯吃。”
“不拘是生者,還是逝者”,什麼意思?太夫人警覺起來。
“族長爺爺,不光活着的人要吃飯,黃泉下的二伯祖父和大伯父,也要吃飯!”張勱誠懇看着老族長,“若不給大伯父過繼嗣子,我於心不忍。”
族長欣慰點頭,“好孩子,好孩子!”瞧瞧孩子這度量,真是沒的說。他承爵做了魏國公,偏偏能惦記着給原魏國公過繼嗣孫,太難得了。
太夫人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指着張勱厲聲道:“你是何居心?族裡這些孩子根本沒人配過繼給我兒子,你死了這條心!”
族長未免不悅。試問誰家兒子死了,會不想要過繼孫子的?你不過繼孫子,這一房的香火就斷了,四時八節,誰去上墳燒紙、供茶供飯?
阿遲一直笑盈盈在旁看着。太夫人無意中暼見她青春美麗的面龐,暼見那一抹惹眼的笑意,又妒又恨,“昨日的事端全是因你而起,徐氏,你才進門多久,便生起事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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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佌(cǐ)佌:比喻小人卑微;蔌(sù)蔌:鄙陋。
卑鄙小人居好屋,庸劣之徒享米祿。
先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