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客,三公子好久不曾來了,尊夫人可允你來此花天……”進來的自然是老闆娘,她本是想打趣幾句,可看到楊宇桓深沉的面孔,她怔了怔,然後寒了寒,將沒說完的數字吞了回去後,猜想了一番,接着很容易地便想到了其中原由,“莫不是迦南坊的事兒?”
楊宇桓兀自倒了杯茶水,一口飲下方覺得好過了些,另一隻手卻還是捂着太陽穴,隨口“嗯”了一聲。
老闆娘臉色也跟着他這一聲沉了下來,自迦南坊離開後,她實則挺放心的,大約是相信這楊三公子的能耐,且前幾日,她去刑部打聽了一番,聽聞海棠並未受刑,這功勞自然都歸在了他的頭上,因而這幾天並沒將這案子放在心上。可如今看來,似乎自已太過放鬆了些。
“真有這麼棘手?”她拉了個凳子,索性坐了過來。
楊宇桓嘆了口氣,今日難得遇上個可與之談及此事的人,話匣子哪兒還關得住,“確是棘手,皇上已全權交由謝太尉查辦,旁人插不了手。而案件如何定性,會有何種結果,全憑他一句話。”
老闆娘雙眼微睜,一臉的憤慨,“那還有王法嗎?”
楊宇桓無奈一笑,搖頭道:“你經營醉仙居多年,應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天下的王法,不都是皇帝家的。”
老闆娘聞言微怔,覺得話正如楊宇桓所說,可有時候深知的道理一但落在了自個身邊卻又難以接受了。直愣了片刻,她才重新撿起話茬,“果真沒有別的方法?”
便因最後兩個字,楊宇桓的眉頭又緊了幾分,又急匆匆地吞了杯涼水才道:“方法倒是有一個。”
“什麼?”老闆娘目不轉睛地望向他,只見他握着茶盞的手緊了緊,接着終於聽他開了口。
“娶信陽公主爲妻。”他答道。
是了,這是皇后的條件。便是在半個時辰前,皇后殿中,一個母親便是如此爲自已女兒爭取的,“本宮知道若是讓你休妻再娶,你定不願意,所以本宮會去求陛下,請他下旨允你可娶二妻。這樣,既能如了信陽的願,亦不會委屈了你府中的夫人。”
他想大概這便是皇后最後的退步,然,卻不是他的,更不可能是九丫的。
“別說你沒答應,就算你答應了,阿九斷然不會同意。寧可玉碎,不爲瓦全。只怕她情願賠上迦南坊與自個,也不願與人共侍一夫,”老闆娘亦是瞭解自已這個乾女兒,因此聽聞他提及皇后殿中的一切後,立時着了聲,可話盡之處,又覺得此言過重了些,接着又道,“不過凡事也無絕對,且看下一步怎麼打算。”
她說完即瞟向了他,見他的臉色着實不好,趕緊倒了杯茶予他。他緊握着茶盞,沒飲一口,卻灑了一手的水。“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楊三公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着實令人有些驚訝。朝中大事上,他時常都有決斷,即便部分決斷不怎麼好,亦能在日後做個修正補給。然而常言道得好,關心則亂,在此事上,可見他是多少深切地關心着。這深切讓他拿不定主義,這深切亦讓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隔着牆的那雙耳。
在臨安城中,醉仙居算得上是上檔次的酒樓,招待的大多是文人雅士王孫貴胄,但凡哪位大官想擺個宴席設個茶會,首先想到的也都是此居。因此這樣上檔次的地兒,少有不識禮的人。孔老夫人曾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今個卻難得遇見了一位蹲在廂門外偷聽的主兒,這位便是鄒家大公子。
誠然,鄒淼並非有意偷聽,只因正巧在醉仙居吃酒,恰好得知楊宇桓來了居中,所以想讓他捎些糖果給阿九,可走到門邊正聞得那一句“娶公主爲妻”,於是這步子再不敢往前,亦不甘往後。如此這般,貼着門聽了半晌,才發現事情並非是喜新忘舊拋棄髮妻另娶他人的段子。然而將將鬆了一口氣的他,卻立刻覺得事情更爲難辦了。如今,他是該進還是退?思忖了片刻,終於在樓道住上菜的小廝走近時,一當溜煙地閃了個沒影。
爲體恤楊宇桓的辛勞,九丫接連下廚數日,雖然依舊犯惡心,可每每她專心於湯罐子中時,竟將噁心的事兒都拋到了九宵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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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她又熬好了湯,瞅準了他回院的時辰,可是左等右等,等到湯都涼了幾次,他卻依然未回,直到她打算着人去尋時,才迎來了一人,只是不是楊三公子,而是大志。
“夫人,公子近日朝中多事,不急回別院,所以暫回府中住幾日。等到事情都停當了,再回別院來。公子還說別院適合靜養,請夫人不必爲他擔憂,仔細養好身子。過幾日,他便回來了。”
大志是個會說話的僕人,事情交代得極清楚,還將公子先前買的一個木頭人偶遞到了夫人手中,“這是公子送給夫人解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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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丫本是有些擔心楊宇桓的,可見到那小丑一般的人偶頓時鬆了神兒,他既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想來不至於委屈自已吧。接着又簡單地問了幾句,才放了人,“對了,我今日熬的湯,你一併帶回去吧。”
大志應了聲,拎着湯回了。
次日,九丫同樣進了廚房,等到湯熬好後,本是打算讓茗玉送回楊府的,可臨到走時,大志卻瞅準了時辰前來請安。
“夫人,公子讓我給你送這盒子。”大志說着遞上一個做工頗爲考究的盒子,盒子似設有機括,想來得花些心思才能解開。
如此幾日過去,九丫手中多了些玩物,除了木偶人與有機括的盒子外,還有一個孔明鎖、九連環、風葫蘆,而大志亦帶走了幾盅濃湯。
這樣的日子雖不乏有趣,她卻依然十分想他。於是,她琢磨着是不是應該回趟楊府,可念頭生出來的第一日,別院卻有客至。
鄒淼是拎着薑糖進府的,他聽聞近段時間他這妹妹喜歡吃這東西。糖是他許久前便已準備好的,因着醉仙居偷聽一事,他緩了幾日的神才能扯着笑臉來了楊府別院裡作客。被小廝領着繞了幾道彎兒,終於在魚塘邊見着了九丫,遠遠瞧去便知她心情頗好,一把魚食慢悠悠地撒着,全不似心裡有事時那般大把大把地向塘子裡丟,想必他那妹夫將事情捂得挺好。
“我臉上有字兒嗎?這般看着我?”九丫老早就看見他進來了,進來後還一直望着自個,那眼神有些像對着一頭待宰的羔羊。她聽聞近日自個這大哥與餘有年鬧得很不愉快,想來是因着這緣由,看什麼都帶着一眼的悲憫吧。
爲報答鄒淼的禮物,九丫讓茗玉拿出了楊宇桓不久前得的一盒好茶,並擺了張桌子到太陽底下,準備親手爲他煮上一壺。鄒淼左右做了十多年的紈絝公子,嘴很有些刁,一般的茶向來是入不了他的口,後來又逢上餘有年,那嘴更是被養得矜貴了。望了眼九丫手中的茶葉,茶色倒是可讚的,但徒有其表,可遠遠不夠,想當年餘有年……一想到餘有年,他忙收了神,最終只朝着盒中的茶葉蹙了蹙鼻頭。
九丫挑眉將他這一沉一顰看在眼中,隨即道:“你先別皺眉,嚐了再評價也不遲。”
爲給足她面子,他總算點了下頭。也就小半刻時辰,茶香已經溢了出來,他聞着這香氣時,不由得怔了怔。而後接過九丫遞過的茶盞時,又呆了呆。再後湊到嘴邊,抿了一口。這一口,便不得了了。
“這……這是……”鄒淼可識得這茶味,苦中回甘,絲毫不澀。
九丫亦喝了口,然後緩緩道來:“哦,這是相公帶回來的,聽說是朝中同僚親手製的。我知道你在茶道上頗有造詣,所以請你來品品,旁的人我可捨不得拿出來的。”
鄒淼低眉盯着手中的茶湯,待了許久才囫圇着道:“從前我院子裡挺多的,可如今怕是隻有在你這兒才能喝到了。”
確是好茶,他向來製得一手好茶,而這個他自然是指餘有年。算起來,他與他已經許久沒說話了,最初甚是難捱,如今亦不見得好受,唯一的差別不過是時過一月已經可以不時時念想罷了。然但凡睹個物,依然情不自盡地要去思那個人。從前的情誼,如今的疏離,不過是因爲逃不過“世俗”二字。
畢竟是相處十多年的兄弟,九丫只消用眼角瞟亦能知道他的心思,且那茶,她雖只說是楊宇桓的同僚,卻知道這同僚是餘有年。於是,在鄒淼以茶代酒,自個喝了快半壺時,她開了口:“大哥今日忒善感了些,先前看着我時是這樣,如今看着一盞茶竟然也是這樣。”
確如九丫所言,他今日善感了些,亦不知道是不是真就將茶當成了酒,醉得話多了些,因此九丫一言挑得他亦着了聲:“阿九,你覺得前程和情誼之間,孰輕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