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顫了顫,柴胡更是抖了兩抖。他猶記大半月前,在宮中傳出阿九出事時,曾在宮門處見過楊宇桓。那時楊宇桓騎着馬,直衝宮門,守將們手執長戟,卻沒一個人敢攔他。若非他在是麗正門主動下了馬,興許皇帝的近衛也擋不住他的氣焰。
如果九丫去見了閻王,估計皇帝也要見閻王的。不過那閻王不是說地下那位,而是他楊宇桓。柴胡想象不出那樣的結果,抑或是不敢去想。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不知是天子殺了閻王,還是閻王弒殺了天子。
今日想來,依然心有餘悸,柴胡打了個寒顫,作出個嚴肅的表情,接過楊宇桓的話,對着正朝楊宇桓咬牙的九丫道:“你當那是兒戲嗎?當時鄭太醫若晚來一刻,你現在指不定睡在哪裡。”他嘆了口氣,繼續說,“如今已經出宮了,也沒什麼可憂心的事了,我未來的兒媳婦,還得靠你才養得白胖,嗯,十日後太皇太后的席宴便不要去了。”
聽柴胡這番言語,九丫有些不樂意。自楊六小姐第二胎生了個兒子後,他便催着她也再生一個,當時正值她與楊宇桓交惡,心裡那個苦呀,表面卻要撐着面子。後來真懷上了,他又一個勁地說她肚子裡的定是個女兒,還找來了鄭太醫作證。
這生男生女,難道不是歸送子觀音管嗎?什麼時候輪到太醫了。就在九丫也快被他念叨得真覺得自已會生個女兒時,她做了那個夢,夢到的正是那個金光燦燦的小人兒。
“我燦燦好得很,不用你來操心。太皇太后的壽宴,作孫媳的不去那會被人說成不孝的。我說王爺,您就行行好,別害我於不義,更別打我家兒子的主意。”九丫摸着自個的肚子道。
柴胡滿臉的不忿,又與九丫侃了許久才離開了負俗園。這一下午光景,楊三公子一直翻着書,沒怎麼插話,此時日頭快落下了他手中的一本書也看得差不多了。
九丫趁着落日撐着下巴看了他好片刻,終於等到他合上書頁。她喜歡這樣靜靜地看着他,這個角度,這樣的黃昏。她朝他挪了過去,輕靠在他的肩頭笑道:“書裡講的什麼?”
他勾起嘴角,不答反問道:“那你先告訴我怎麼會覺得會生個兒子,還是‘燦燦’從何得來這名字。”
她輕咬着脣,將最後一抹餘輝融進了笑眼中。
太皇太后的壽宴,其實楊宇桓亦不願九丫出席,可她卻因此例出了十多條必需赴宴的理由,其中還搬出了鄭太醫讓她舒心開懷的囑託。她一向知道他的軟肋,所以他僅用了一晚,她便說服了他。
雖然爭得了他的同意,但是什麼要求都是有條件的,楊宇桓細數了十多條,其中之一便是她不得離開他的身邊。
“要不要給三公子準備一條繩兒呀?”坐在入宮的馬車上,九丫依然憤憤不平。
楊三公子挑眉一笑,“不用特別準備,馬車停下後,本公子讓人將繮繩取下便是。”
“楊宇桓你……”九丫捏拳下手,卻已聞車外人聲漸近。
自離宮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彼時綠枝正茂的宮牆柳如今徒留殘枝,蕭條地在風中招搖。
幾日前鄒淼來楊府看她,當她提及要進宮趕宴時,他曾問過,再回此地,會否依然覺得四壁爲牢。她想了片刻,只笑道:應當不會,世間景緻皆因心境而生。那日話也算是發自內心,可現在宮牆就在眼前,她卻依然蹙了下眉,想來表面上的大方,不過是她自欺欺人而已。
此趟進宮,她雖找了許多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作爲楊宇桓的妻子,在這個衆人皆想看他好戲的關鍵時刻,她不會給人留下任何話柄。這樣的想法,他自然無從知曉,所以作爲她一時貪玩而進宮赴宴的條件,他要求她不得離開他半步。
然而太皇太后的壽宴可不是市井的廟會,哪兒能讓他們手牽着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被人盯上了。來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宮女,九丫見過幾次,能伺候老太太,自然不是等閒之輩。
“女眷們皆在後殿,還請夫人隨奴婢來。”宮女很是客氣,大約是見楊大人面露不爽之色,立馬又笑道,“此處全是官員,於禮也不和。大人請放心,席宴之後定會送夫人回來,不會少一根頭髮。”
宮女之言似含着嘲諷之意,九丫雖覺得一向獨斷獨行的楊三公子不會在乎,但依然在他之前搶着開了口,“姐姐是慈寧殿的女官,一心爲太皇太后辦差,我們又怎會不放心呢?難不成還有誰敢冒用太皇太后之名,那可是禍及親人的大罪。”
本垂着眼的宮女聞言雙睫微顫,快速地瞥了一眼跟前的女子後又回覆了方纔的面容,最終微鞠了身笑道:“夫人這邊請。”
畢竟是太皇太后的旨意,楊宇桓再不識趣也不敢多說什麼,而最重要的是他甚瞭解太皇太后。老太太雖然平日裡慈眉善目,可管教起人來卻手段頗豐。如此,但凡是慈寧殿的人,都不可能背主求榮。
然,聰明如楊宇桓,卻依然算掉了一樣。
此時的九丫已隨宮女走過了幾扇月門,耳聽着前殿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終於忍不住止了步,“姐姐帶我去的,只怕不是女眷所在的後殿吧。”
宮女微轉過身,腳步卻沒停,“夫人是聰明人,自然不必奴婢多言。方纔夫人也說對了,奴婢不敢冒用太皇太后之名,所以夫人應該知道原因了吧。”
九丫心頭一顫,已明白這一趟實則是太皇太后授意,“太皇太后就不怕楊府去慈寧殿要人?”
宮女露了個笑,答道:“自然怕,所以夫人別擔心,奴婢已說了不會讓夫人少一根頭髮。”
“那這是要去哪兒?”
話音剛落,宮女便指向不遠處的亭中,“已經到了,夫人自已過去吧,奴婢在此等候,稍後還得帶夫人去後殿。”
九丫不及琢磨宮女的話,擡頭看去,已認出亭中之人。
乾寧。他的臉在九丫的記憶中,還停留在那一日的御書房中。他雙眼腥紅,帶着嗜血的戾氣,她覺得他大概想掐死自已,可是最終他只是讓她滾。
既然她已經滾了,那爲何還要獨自相邀,莫不是又在盤算着什麼吧?站在亭中,九丫依然如此想,可當他轉過身來時,她卻愣住了。那張臉,依然是從前的眼耳口鼻,卻是九丫從不曾見過的模樣。沒有虛僞,亦非軀殼。
自被他禁在宮中,她隔三差五便能見他一次,那時的乾寧很是友善,可眼中卻裝着太多的東西。她能夠理解,作爲澈王之子,在受盡先帝打壓後,他知道如何去隱藏自我,自小學會的本事,已刻進他的骨子裡。
他早已習慣去掩飾,可爲何此時的雙眼通透乾淨。
見她沉默,乾寧倒先開了口:“是朕去求太皇太后安排的,你不用擔心,說完話,朕便送你回去。”他說着扯了個笑,“爲了讓老太太答應,朕可費了不少心。”
聽了乾寧的話,九丫纔回過神來,客氣地道了聲“讓皇上費心”後,才問道:“不知皇上有什麼吩咐?只怕臣婦依然不能爲皇上分憂吧。”
乾寧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什麼吩咐,只是……只是想向你道個歉而已。”
道歉!自古以來皇帝哪兒會犯錯。九丫再次愣住,一時間更是語塞。
對於她的表情,乾寧似很無奈,也沒指望她能習慣自個的“反常”,便繼續開口:“還有,你那日的話,這近一月來朕仔細想過了。”
人生處處是驚喜,或者說這只是她的一場夢。聽到乾寧此言,九丫已在自個的腿上揪了數次,在深刻地感受到痛意後,她終於擠出一句話來,“皇上所說的是哪句話?”
“‘鬧得君臣不和,皆是朕之過’,你當日的意思是這個吧。”乾寧道。
九丫頓時一顫,此時她知道了,乾寧是想秋後算賬。如此一想,頓時腳一軟,跪倒在地,“皇上那日臣婦一時妄言,胡亂說的,您千萬別當真,而且止言皆是臣婦一人之意,與家夫無關,若要罰也請罰臣婦一人。”
乾寧看了伏在地上的人片刻,悠悠地道:“罰?朕要賞你。記得你說過想帶着幼子離開臨安,朕今日便準了。去或者留,由你自已決定。但朕希望,今日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九丫愕然擡頭之際,正迎上乾寧似笑非笑的雙眸。他那讓她覺得真誠且清透的眼睛,莫不是在這一月間練就的又一項掩飾內心麻痹敵人的技藝吧。
真如此言,或者是口不對心,從來帝王的心思都不是常人能猜中的。九丫自認爲是常人,所以無法辨別。又正如老人們常說那樣,這事上最不幸的人往往是有些小聰明的人,因爲這類人比蠢人懂得多,卻無智者解決煩事的能耐,如此便獨剩下一腔煩惱。九丫亦覺得自已是這種人。
wωω ▪тt kΛn ▪co 而與之相比,楊宇桓大概算是智者,柴胡那便是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