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丫撅了撅嘴,叨了句,“這楊攸亦不知道是什麼性子,這般不可理喻。”
楊宇桓與她蹲在了一處,向火裡添了幾張冥紙,默了片刻便開口道:“我這裡幾段關於琴姬的故事,你願不願聽一聽?”
楊宇桓說的是許多年前的故事,那年他恰好回臨安楊府小住,領着小廝去茶肆裡吃茶,正巧碰上了楊攸。早年,他們楊家兩位兄弟關係其實是有些疏離的,一則是楊宇桓長居會稽,二則是非一胞所出且上一輩有那麼些恩怨。但楊宇桓向來大量,就算自個這大哥只是閒閒地朝他招了招手,他亦是恭敬地上前道了好。
“這是楊家三公子吧。”開口的竟是與楊攸同坐的一個女子,穿着月白的衣裳,臉上未施脂粉,肌膚跟白瓷一樣,眼角微挑起,明明是很清淡的打扮,卻因爲這一挑自帶了幾分媚意。他便以爲,她是哪家的閨秀,但又覺得閨秀大致不會與男子這般單獨吃茶吧。
雖想得多了些,他卻還是客氣地報了姓名。而女子亦是果斷地通了名諱,她便是琴姬。他是識得這名字的,府中早有傳言大公子與青樓女子相好,如今見到,免不了愣了下。原來青樓女子亦可以如此打扮,讓他這個對脂粉味頗爲敏感的鼻子也嗅不到一絲俗氣。
楊攸因爲他的愣神而有些微辭,倒是琴姬大方,召了小廝來加了個坐,如此楊宇桓便與他們坐到了一處,且在他記憶中是第一次與他這大哥私下飲茶。他將之歸功於琴姬,而後來關於他們兄弟的情誼亦全靠了這位女子。
其實對於楊攸這種風流公子,在青樓有一兩個相好是再正常不過的,可他錯就錯在只找了這麼一個,且爲她拒了幾門婚事。如此一鬧,楊府一衆忽然覺得情況不妙了,於是老爹罵他不孝,老母罵琴姬妖孽蠱惑人心,就連幾個姨娘見了他亦不忘叨咕兩句才肯甘休,唯一一個站在楊攸一邊的,便只有一位,便是楊三公子。
依楊三公子說這事做得雖然對得起自個的良心,可當時卻多有人罵他居心叵測,慶幸他向來不懼閒言,那些話落在他耳朵裡也就是左耳進右耳出。而彼時的楊攸亦沒將這些話聽進去,與這三弟便兄弟情深了幾年。
九丫聽着,免不了多向火堆裡投了一沓錢紙,心裡暗暗地嘆了一聲。緣因琴姬而生,卻不知緣會不會因琴姬而滅。
“難怪那次你會說琴姬是楊攸的良藥。”她有些悵然。
楊宇桓亦是一臉的黯然,“我那次說這話,卻不是因爲這個。大哥自幼被郭氏教養,也不知這位姨娘是太好爭鬥還是怎的,竟將大哥的脾氣養得如她一般,但凡有人惹着他半分,定是要千方百計報復回去的。記得有一次在酒樓裡,他被一隻貓崽子抓傷了下巴,一氣之下所言要將那貓兒扒皮熬湯,還要將人的酒樓給端了。任誰勸也聽不進去,後來有人請了琴姬過去,纔將他的火氣壓了下去,而後那貓兒還養到了琴姬的樓子裡。”
九丫聽到此,又往火里加了兩沓錢紙。如今墳前的一塊地兒,已堆滿了煙香,風一吹全隨之飄散,化作了虛無。
大約是因爲琴姬的事,九丫病後着實又頹了幾日。據茗玉說,自那日大公子從琴姬的墳頭回來後,便再沒有去過,好似因爲大夫人亦病了,所以日日守望在她身邊,昨日請了郎中來看,卻沒說有多嚴重。
九丫是見過鄒清音的病態的,那可謂是嬌花一朵落水中,我見猶憐呀。從前在鄒府中,她這妹妹身體就不太好,碰着會傷,涼着會病,遠不比自個堅強,被抽頓鞭子挨頓板子亦是硬着腰板撐着,半個痛字也不會叨。
九丫有那麼一段時間很是納悶,有一次因鄒淼去了別處無人跟她一同去聽曲,便想到了自已這二妹妹,可是兩人還未走出府,鄒清音卻摔了,這一摔腳還跛了。如此她只得自個出府,後因戲園子裡有人攪局,戲沒能看成。當她買了鄒清音愛吃的零嘴去尋人時,見着的卻是對方與貼身的丫鬟躲在院子裡踢毽子的場面。
“我只是想活動活動,料想這樣好得快些。”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那年她十四歲,鄒清音十三歲。她信了此言,不是因爲笨,而是因爲她是她妹妹。
今日九丫閒倚在美人榻上吃着楊宇桓昨日捎回來的栗子,聽着茗玉講起大夫人的病,覺得十分有趣,不免又多吃了幾粒,片刻後竟打了個飽嗝。這一聲讓依然候着的茗玉微怔,端端地望了過來。
“府中傳開了,說是三公子推的那一把。”
九丫換了個仰躺的姿勢,拿起身邊的一本閒書看了起來,“哦,確有此事,不小心碰到她,她便自已摔了,頭撞上了墓碑。”
她答得倒是輕巧,可茗玉是個識大體的丫鬟,暗覺得這樣處關係不太妙,便免不了叨上一句:“小姐,您不去看望看望?”
九丫雙眼眯了眯,便站起身來。茗玉只道她聽進了自個的話,忙跟了上去,可前面的人走了幾步卻又轉了回來。茗玉欲言,卻又見她向外走了幾步,待要跟上時,人再次轉了回來。如此三兩次,茗玉才發現自家小姐哪兒是要出門,這完全就是在散步消食嘛。因此不免有些頹,又道了句:“小姐,真不去嗎?”
“我腿腳不方便,要不你去書房問問姑爺,看他如何說?”九丫這般指使。
今日楊宇桓沐休,本是想帶他出去看一看春色的,可是臨到走前,竟逢着不請自來的鄭太醫。九丫初以爲是他請來給自已瞧病的,暗自覺得他忒小心了些,自已一個風寒已好了大半,哪兒還用得着勞動這醫官院的頂樑柱。
然而卻不想楊三公子亦是一臉的驚愕,看着被小廝請入的鄭太醫,他不由得道:“這可來得不巧,拙荊的病都已經好全了。”
待看清鄭太醫並未帶藥童後,兩人才知他是並非來瞧病的。太醫不來瞧病,那到楊府又有何事?九丫不得而知,雖然好奇卻還是任由兩人進了書房關了門。
此時鄭太醫已經在書房裡坐了半個時辰,終於在她與茗玉討論着要不要去探望鄒清音時,人走了出來。九丫記得方纔進書房時,鄭太醫臉色有些發白,而如今楊三公子亦是這般。莫不是這臉發白還成了病,且還能傳染。
“怎麼了?兩人都這般臉色,工部什麼時候還管着醫官院的事了?”九丫免不了問上一句。
見她便在書下望着自已,楊宇桓極快地擰了張笑臉,但卻苦了鄭太醫,他可不如楊三公子這般淡定,於是那笑有些難看,難看中還在眼中流露出些許憐憫。楊三公子大概料到,便不等九丫發覺就招了大志過,“你帶鄭太醫去園子裡各處看看,春多蚊蟲,鄭太醫帶了藥草,正好用得上。”
這話說得實在太沒水準了些,太醫什麼時候還管驅蟲之事了。聽了這話鄭太醫抽了抽嘴角,大志與茗玉都怔了下。但是幾個人卻都沒說什麼,鄭太醫大概是不知如何作答,大志向來識趣亦不會多言,而九丫與茗玉一顆心都撲在了該不該去看鄒清音的事兒上。
如此,鄭太醫被拎着去驅蟲了。楊宇桓留下來陪自個的夫人,“可是有事找我?”
九丫點頭,卻指了指茗玉,“哦,茗玉有話問你。”
茗玉本是她開口的,如今這“好事”卻攤在了自個身上。但她是忠僕,自然不會因爲方纔自家姑爺的臉色而將此事給擱下。如此一番計較,便開了口:“茗玉只是想問姑爺一聲,要不要去看望大公子園子裡的那位夫人。”
話音剛落,將將扯出笑臉來的楊三公子臉色一沉,別說茗玉嚇得不輕,連九丫也寒了一寒。他這形容,怎麼就覺得對方與他有不共待天之仇呢。依着幾日前在琴姬墳頭鄒清音那一假摔的光景,這表情似乎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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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三公子自然沒有聽取茗玉的意見去看望自已的大嫂,而在送走鄭太醫後,依着原定的計劃,攜妻出遊去了。只是本要去西山的,卻被他改成了楊府別院。
九丫有些鬱悶,不僅因爲臨時改了去處,更是因爲楊宇桓因茗玉的好心而動了肝火,生生地將那丫頭逼得淚眼汪汪。
“你方纔也忒小氣了些,茗玉不過一說,也不知道你哪兒來的火氣。”進了別院,關上房門,她免不了數落兩句。
豈料楊三公子良久沒有開口,一雙眉依然蹙着,愣愣地望着窗外。九丫只道他癟着嘴與自已較勁,心裡更是生氣,這正要發火,他卻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死死地叫她扣在了懷中。
“你這是着了什麼魔障?”她不耐煩地掙扎了兩下,卻因爲力氣不如他,只得作罷,“那鄭太醫是醫病的大夫,怎麼見過他後反而害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