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謂是隆恩浩蕩呀,九丫乾寧即便不是做仁君的料,那也是個善於收買人心的好手,難怪他初登基與之作對的一干老臣,如今個個對他服服帖帖,她從前只當這些老頑固用的是迂迴戰術,卻不料早已“叛變”。而縱觀整個朝堂,唯一還與皇帝較真的竟只剩下當年輔佐乾寧登陸的楊三公子了。
有了皇帝的口諭,在宮中已經憋了近兩月的九丫終於開門迎客了,第一個來拜訪她的自然是與皇帝關係最爲親近的柴胡。
殿中早備了好茶,柴胡卻在日頭偏西時纔來。九丫本以爲時隔兩月重聚,他應該會喜急而泣,然對方卻拉長了臉,連眉毛也擰在了一起,而剛一開口,便嚇得九丫一口茶嗆在口中。
他道:“阿九,若楊宇桓真要反,我定不會幫他的。”
九丫緩了許久才平復了心緒,依然佯咳了兩聲才答話:“你休要胡說,那可是大逆之罪,他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柴胡看了她許久,嚥了口茶,“看來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麼?”九丫臉色由白轉青。
他嘆了口氣,確定左右無人後,冷冷地笑道:“楊宇桓離開臨安時,便已有謀逆之心。兩月前,他本是遣了部下回城帶你與菜菜離開,後來因爲行蹤敗露而失了先機,皇兄趁此纔將你禁於宮中。如今此人還在刑部大牢之中,此人你也識得,他名叫霍筠。”
短短的幾句話,竟讓九丫身子也涼了一半,沒曾想在宮中這兩月竟然發生了這些事。她無端端地用力捂緊茶盞,但茶早已冷了。“他如今怎樣了?那宇桓了?他……不可能有謀逆之心,若有……那也是被……被逼……”
“是的,確是被皇兄所逼。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爲不忠。他真動了不臣之心,那便是大逆不道。我可以幫你做任何事,哪怕是想法設法送你出城,但是楊宇桓,沒人幫得了他。”柴胡的聲音平緩得沒有半點波折,只是雙眼異常深邃。
九丫跌坐在地,終於忍不住顫顫發抖,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她捂着肚子,以儘量平靜自已的心緒。幸而此時柴胡又開了口,“不過也多虧有你,雖然他番五次抗命不回,可聽說你有孕後便已然班師回朝了,不出一月應該就能到了。”
回朝!爲了自已!九丫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但至少尚不至於兵戎相見。不,不……且讓她再想片刻。僅片刻後,她又是一個寒瑟,忙開口問道:“若他回京,會……如何?”
柴胡還能勾起一抹笑來,“放心吧,他留軍在外是以整治邊境戍軍爲由,皇兄找不到理由,不會動他。如今回來,便是大幸。”
幸?還是禍。豈又是柴胡說了算數的。即便如他所言,皇帝沒有由頭料理楊宇桓,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今君臣之間的矛盾已經無以復加,只怕此後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生出禍事。
九丫沒想到好不容易等來的與柴胡的一次見面,竟讓她鬱悶了數日。她有孕在身,加之大病初癒,哪能不受其累,又恰逢皇后因她爲貴妃說情而使其死對頭重出“江湖”之事前來興師問罪。如此這般,她不得不又躺回了榻上。
“夫人,本宮已經提點過你,你卻偏要這麼做。你真與尊夫一樣,天生反骨。”皇后此次不再那麼客氣,或者說不用那麼虛僞了。
九丫心裡揣着事,哪兒有空理她,開口即道:“娘娘,您若真有證據,告發臣婦便可。您如此出言相譏,若臣婦有個三長兩短,可沒人爲娘娘求情,到時,不知道皇上是爲娘娘多一些呢,還是爲臣婦多一些。”
皇后一臉慘白,若非宮女拉着,興許就上前扇這女人幾巴掌了。確如對方所說,她手中根本就沒有證據。那日自豆角里無意發現的紙籤,也不知爲何放在房中沒多久竟然無端端地燃了起來,最後化爲了灰燼,那仿效的字跡不過是憑着記憶寫出來的。她原本以爲是這女人使了妖術,後來自某個方士口中得知,只是當時的紙簽上抹了一種易燃的磷粉。如今對方如此囂張,必定是知道此法。
皇后被九丫氣走時,鄭太醫正巧進殿,因爲衝撞到氣頭上的皇后,差點被殃及,幸虧九丫及時開口,道了句“此人受陛下所託,皇后可要想清楚”之後,才得以脫身。但他與皇后的樑子算是結下了。
皇后走後,九丫才懶懶對鄭太醫展了笑臉,“有勞太醫了。”
聲音雖算得上洪亮,但騙得了旁人,卻騙不了他這個行醫多年的大夫。鄭太醫嘆了口氣,坐在榻前的矮凳上,一邊爲其把脈一邊開口道:“夫人,你若終日鬱結,當心對腹中胎兒有所影響。”
“怎麼個影響法兒?”九丫捂着肚子道。
鄭太醫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個的腦袋,“大致會傷到這兒吧。”
他覺得但凡父母都希望自已的孩兒聰明伶俐吧,然而卻不知這世上總有些不靠譜的娘,比如眼下這位。聽得他的話,九丫一臉的得意,“這倒不用怕,你上次不是說過,此次腹中的也許是個女兒。女兒嘛,呆一點倒可愛些,大可不必像菜菜那般聰明。”
鄭太醫一陣頭痛,只得換一種警告的方式,“從前我爲一位公子看過病,雖然已經十三、四歲卻連最基本的對話也不能完成,目光呆滯、表情貧乏,整日裡盯着塘中的金魚,據其父母說,曾經因爲下水撈魚而被……”
話未說完,九丫已經打斷了他的話,“得了得了,我會注意的。”
鄭太醫這才滿意地點頭,笑着收回了手,循例寫下了今日的藥方。九丫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琢磨了許久,直到見他準備起身離開時,總算忍不住開了口:“這麼多年,你與公子……還有聯繫吧。”
鄭太醫手中的筆一顫,墨跡在紙上糊成了一團,忙提起筆來,“夫人怎麼突然問起此事?”
關於白尹,九丫從未忘記過。五年來,她只是從老闆娘及海棠口中得知他的消息,但據說他寄回的信函中從來都是隻言片語,也不曾問過自已好壞。之所以不問,也許並非不懷念,而是彼此都覺得沒資格再惦記。她避開鄭太醫的問題,只笑道:“公子的病是不能根治的,你師父似乎也跟着公子去了厭食,從前我見過他給公子開的藥,其中一味只有中原纔有。想來……會讓你寄去吧。”
鄭太醫愣了片刻,最終暗歎了一聲,“他如今應過得挺好。”
九丫眼中有些許光華閃過,接着笑了起來,“那真是好。”
因爲有鄭太醫的叮囑,更因爲關係到自個肚子裡的丫頭會不會變成傻子,九丫不得不暫時擱下心頭的憂慮。而老太爺似乎也頗給她面子,不僅沒讓總找她晦氣的皇后再次登門,而且還給她送來了兩個極有趣的人。
其實單說這兩人算不得有趣,但他倆湊在一起,便是別有風趣。此兩人,一位喚作鄒淼,另一位喚作餘有年。
都說心有靈犀一點通,雖說如今的鄒淼、餘有年已非當初的少年朗,但是靈犀卻還是十成十的存在在兩人的心底吧,否則怎麼會如此巧合,不差一時半刻,他們竟同時來了九丫這小殿中。
“喲?兩位約好的吧。”九丫忍不住打趣道。
餘有年自從爲官後脾氣比從前好了許多,聞言只是一笑,而鄒淼卻恰恰相反,如今官大了三級,脾氣卻漲了十倍。於是只見鄒大人雙眼一瞪,開口便道:“我可沒這閒情。”
鄒淼說着自顧自地進了殿,而餘有年向來識趣,在道了聲“稍後再來”後即離開了。餘有年這一走,鄒淼卻瞧着那背影愣了好片刻。因此這明目張膽的一眼,被九丫抓了個正着。
“你這小眼神,到底是希望他回來呢?還是希望隨他一起走?”
九丫的玩笑開在了鄒淼的軟肋上,他回頭狠剜了她一眼,隨後坐在了椅上,“從未想過?”
“是嗎?”她挑眉,“從前你可不會做出這樣又怨又恨的神情。”
鄒淼不語,只兀自嚥了口茶。
她搖了搖頭,此次收了自已的戲謔之色,“我當你是哥哥才問你,你們從前真不是這樣,爲何弄成這樣?”
良久,他杯中茶已經喝完,這纔開了口:“爲何?只因我們皆是世俗之人吧。”言語中帶着幾分笑意,默了片刻,他又繼續,“被貶出臨安時,我曾想過與他逃離這一切。只是,他斷然拒絕了。名利,對他來說,興許纔是最重要的。”
她不知兩人還有這一些經歷,心酸之際卻又微皺了眉目,“他拒絕了,所以你回來報復?他如今被皇上貶至翰林院任舊職,正巧被你管着,所以你就公報私仇。其實你可曾想過,他之所以不遠離開臨安,並非是因爲自已的前程。”
“那是爲何?”他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