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便如毽子一般,又踢回到了對方的腳下。但無疑這方法卻十分巧妙,一時間討論的關鍵便真引向了“法”與“君”孰輕孰重之上。而這幾千年來都無法權衡的事,又豈能在一個時辰內得到解答呢。因此捱到下朝時,一羣人不歡而散。
楊宇桓走在最後,遇到幾個腿腳不便走得慢的老臣,其中一人不顧快散架的骨頭,走上前來扯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皮道:“楊大人真是深得相國大人真傳呀,這太極打得實在是高明高明。”
楊宇桓向來臉皮厚,便將這話當成了誇讚,回了一笑,“大人謬讚了,要是真得父親真傳,那今日朝堂上,大人便看不見下官了。”
老臣氣得一個哆嗦,幸虧身後有人扶了一把,纔不至於摔倒。
其實說到今日所議之事,楊宇桓是有些私心的。他的私心自然是不想讓太子坐上監國之位,然而若如此說了,難免會惹怒皇后一黨。就現在看來,謝太尉掌臨安十萬禁軍,相國大人有意迴避,形勢已一目瞭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太子一案尚未完結,阿九隨時有可能牽涉其中,先前指望着皇帝能有所作爲,如今他老人家倒是先搭上了半條命。如此,該如何是好?
楊宇桓一邊想一邊行,剛要出宮門,後面一車卻趕了上來,車中人捲簾招呼了他一聲,“楊大人,還未出宮嗎?可要同車?”
轉頭一看,車中這位正是最近春風得意的謝太尉。與他扯上關係,只怕那羣老臣又要贊自個幾句“打太極”了。楊宇桓有些猶豫,但謝太尉卻難得熱情,硬是將車停在了他前頭,“關於迦南坊的案子,本官還有些話對楊大人說呢。”
這是個好陷阱,聞言的楊大人立馬雙眼一擡,踩着馬凳在幾位耿直老臣的灼灼眼光下上了謝太尉的馬車。
“今日朝堂之上,還多得多謝楊大人。”太尉大人先開了口,語氣比從前客氣了許多,不像對晚輩。
楊宇桓亦客氣地拱了拱手,“下官似乎沒做什麼?”
太尉挑眉,“有時候沒做什麼便已做了許多,否則方纔那幾位大人又爲何對你如此憤慨呢?”話到此處,望了眼楊宇桓的神色,依舊是若無其事的表情,但這樣似乎更顯出他刻意地掩飾着什麼。他頓了頓,續而將話茬稍轉了轉,“想必大人也有所覺悟,既然如此,當日皇后因迦南坊一案所提的條件,不知大人可要再考慮考慮。如今,已大不如前。”
明明是威脅,自太尉口中說出彷彿如同恩惠一般。楊宇桓不露聲色地咬牙切齒,亦不露聲色地給了對方一個笑,“這件事下官已考慮得足夠清楚,亦請皇后娘娘與公主殿下再考慮考慮。”
太尉像是料到他的回答,眼也未擡一下,信手扶着官帽的帽沿,“如此堅決?皇后娘娘還給了你五日的考慮時間,想必是不需要了。”
一番交涉,馬車已至楊府門前,楊宇桓未再多說,只匆匆道了聲謝後下了車。
興許老百姓亦感受到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平日還算熱鬧的府門前已是門庭冷落,但依舊有幾個不怕死的人低聲叨着閒話。
“今日經過國公府,見着許多禁軍衛,看來要颳大風下大雨了。”
這些人的消息果真靈通,楊宇桓亦是今早在同僚的口中打聽到國公府被監控起來的消息。朝中不太平,多少人要受這場風雨的牽連。加之方纔謝太尉在車中的一番話,他覺得阿九在臨安多留一日,她便多一分危險。
如此一掂量,他快了腳步進了府門,剛剛經過前院,險些撞見在一個慌里慌張的小廝。小廝見撞上的是他,嚇得手中的盤子也摔在了地上。
“三……三公子,你回來了,夫人……夫人……找,三夫人……”
這又是夫人又是三夫人,楊宇桓一頭霧水,正想讓他說清楚些,聞聲而來的楊夫人卻讓人退了下去,隨即清楚明白的將小廝結巴着沒能說清的事說了一遍。
此事還得從一個時辰前說起,那時楊宇桓將將離府進宮,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人來了府中,拿了太尉大人的文書,說是楊三夫人與宮中一件秘案有些牽連,要請去刑部問些情況。
將人從楊府帶去刑部,這樣的情形從前是斷然未有過的,楊夫人亦是耿着脖子一副不答應的態度,可是今日府中作主的卻不是她,相國大人一句話便將人送了出去。
“我楊府的人自然行得正坐得端,不就是去問個話,且隨他們去吧,想來他們也不敢對楊府的人亂來。”
這話確是表明了楊府的態度與底線,若是平日定不會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可如今這種臨安巡城禁軍比從前多上三倍的情況,明眼人皆知太歲爺已不是他楊相國,而會稽軍營的遠水卻救不了臨安這把近火。
“說是問清了情況便送回來,誰知道會是幾個時辰還是幾日幾月。但老爺開了口,我亦不好再反駁,所以只得讓他們出了門。對了,還有一事,此趟是清音陪着她去的。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不放心。本是讓大志去宮門外迎你,你倒是自個先……喂,別急呀,你當心些。”
楊夫人還在提醒,人早已沒了影。
刑部大門兩旁立着石雕的狴犴,形似瞪着眼的虎,卻不知他那雙眼是否看得清這天下的冤獄。此來刑部,楊宇桓沒能見着從前的舊屬,問及原因似是說調去了另外任職,至於原由與去處,出來回話的人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楊大人還是去找太尉大人吧,他自會向你說明。至於三夫人,太尉大人早有令,小的們定不會爲難的,更何況有大夫人與她作伴,請大人放心。”
旁人卻不知,這大夫人卻比那牢中刑獄更是可怕,楊宇桓聞言微顫,心知今日怕是進不了刑部,於是身子微鞠,開口道:“小兄弟,今日且求你一件事,若日後用得着楊某的,定不忘你今日之恩。”
大約是因爲刑部舊屬曾在這些新人面前美化過他,爲楊宇桓留下了好印象,於是當他將事情略微交代了一番後,小廝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等到人走後,小廝依言去了關押楊三夫人的小屋。守着三夫人直到楊家大夫人離開爲止。楊大人似乎是防着誰,他如此覺得,但亦沒多想,只是加快了腳步。
刑部後院的小屋並不算敞亮,但是比起那些木牢地牢來說,此等待遇已經算得上特殊照顧了。一桌一椅一榻,還有幾條不算乾淨的毛毯驅寒,這一切其實九丫都比較滿意,除了眼前這位怎麼也不願離開的鄒清音。
“嫂嫂不會是想陪着我蹲這牢吧?”九丫一手護着肚子一手摸着桌上的一個茶缸,“方纔你的話,我都已經聽明白了,所以,您可以走了。”
鄒清音看着眼前頗爲淡定的女子,心裡很是不甘,而對方的逐客令她也就當作沒聽見,“是嗎?我真覺得你沒聽明白。信陽公主嫁入楊府,又豈有你的立足之地?說是一夫兩妻,但自本朝哪兒容得下這樣的理兒,過不了一年,你便是妾便是姬,興許直接就休了。”
九丫心裡清楚鄒清音此來的目的,亦在進這屋子的一刻對方便已露了本性。她說爲信陽出謀劃策讓其嫁入楊府的是她,她還說因無意跟蹤鄒淼而得知自已經營蓮坊且將此事告訴皇后的亦是她。
如今,鄒清音的目的的確達到了,九丫很生氣,心想既然逐客令都趕不走她,那便只有一個方法了。她勾起脣角,不禁一笑,“是嗎?就算我被休,你也一樣做不了宇桓的妻子。你不惜殘害親姐,不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癡心妄想嫁給他,可老太爺怎會憐憫你這樣的毒婦?我即便是被休,也曾是楊三夫人。而你?無論在他窗前站多少夜,都不會有那麼一天。你知道宇桓是如何看你的嗎?”話戛然而止,屋內一片死寂,等到鄒清音雙眼開始慌張,九丫聲音才適時而起,“他讓我防着你,說你是……”
九丫沒能說出最後幾個字,只覺得身子狠狠地被鄒清音推了一把,她本是算好距離,恰好可以抓住桌角穩住身體,可奈何她卻沒料到鄒清音的怒氣來得比旁人清醒,那一推只是序,而接着踢在九丫腳踝上的纔是正文。
鄒清音這一招確是好武藝,若沒個人搭手九丫真就這麼給摔了,而且肚子還會磕在腳邊的一個杌子上。然而就有這麼巧的事兒,門在前一瞬被人推了開,再一瞬人便被人扶了起來。如此除了幾日前扭傷的腳外,似乎沒哪兒痛癢。
九丫看清了扶着自已的小廝,確定不識得。而鄒清音卻在對方拆穿自已前上前扯了張笑臉兒,“弟妹真是不小心,還多謝小哥搭手。”
小廝倒是一臉和善,在扶着九丫坐好後,鞠身向鄒清音道:“大夫人想必話已經說完了,那讓小的送您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