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嫁入楊府,更是養尊處優,凡事都不勞她操心。回想這輩子與上輩子,她會繡花會識字,就算寫個文章至少也對得起從前學堂裡的夫子。可是有一樣她是從來未沾過,那便是黃土。
種個花,她會。可說到種田,她頗有些頭痛了。再看這破屋三間,田地一塊,她覺得人生也快到頭了。
幾日前,她被人領到此處,一個離會稽百里的山溝溝。據說是這破屋與田地是專門用來懲戒她這種不怎麼聽話的子孫,但凡誰罰個不重不輕的家規,便讓其來此住上幾日,以便日後憶苦思甜。正巧,九丫犯的便是這不重不輕的家規。
“你便去住上幾日吧,這樣才能真正成爲楊家的孫媳。”那日楊老太公便是如此說的。
當時九丫全不當一回事,因爲她奉行一句話,那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然而當身上僅剩的一兩銀子被送她來的管家收走時,推磨的小鬼也統統打醬油去了。
許是見她一臉悽楚,白鬍子管家不由得開口道:“三夫人,其實您大可不用覺得委屈。這三間屋其實是當年老太爺親手搭建的,你看那屋前的一棵梨樹亦是他自已栽下的。那一年,老太爺便在此住了近半年,種田植樹,親近自然,這纔是他當年真正的想法。後來這處一直空着,直到十年前三公子被罰來此。算起來,這屋子就老太爺、三公子、三夫人,您們三位住過。所以呀,這不是罰,倒是恩。”
管家跟隨老太爺多年,自是知道其中故事,且又比別人多活了些日子,九丫認爲自已的意識是絕不能與之相較的,因此這“恩”在何處,恕她眼拙,實在瞧不出來。雖然心下黯然,但對方話已說到這份上,當然不能再苦着張臉,於是扯了張笑臉,應了聲:“原來還有這樣的事,那請管家轉告爺爺,孫媳一定感恩戴德,過好這……這幾日來着?”
九丫話到此處,自個卻先是一怔,不是因爲她忘了時間,誠然這樣關鍵的事她是定然不會忘的。既然忘不了,可偏偏記不起,如今纔想起來,其中原因是楊老太爺根本就沒說明白。
幾日,確是幾日!
管家也適時地接了口,笑道:“是說的幾日,不過到底住多久,還得老太爺說了算。三夫人便放心住下就是。”
放心住下!今日已是九丫在這山溝溝裡住下的第三日。雖然心裡頹然,可她這些天還是沒能閒着,關於種田的入門知識,瞭解了一些。比如暮春是播種的時節,這田裡斷不會有什麼收穫。比如這地兒已經閒了許久,就算是收穫的季節,頂多就幾根野草。再如,附近幾戶人家餵了雞鴨牛羊,時常來此啃食野草,若要在這田裡找到什麼,那便只有蚱蜢了。這一刻她的心不只放下了,還葬在這黃土裡了。
幸虧天無絕人之路,總算破屋後還有棵桑樹,紫紅紫紅的桑果嬌豔欲滴。
雖是山溝溝,卻還有個所謂的市集,九丫連吃了兩日桑果,終於因再咽不下去而想到了拿之換錢。於是,她一早便蹲在了街邊,等到腳都痠麻了,總算有個頭頂羊角的小孩靠了過來。這過門都是客,她立馬腆了一張笑臉,“這種小公子,可是想嚐嚐新鮮的桑果,這可是果中盛品呀,香甜可口,姑娘吃了會變漂亮,小公子吃了便會快快長高的。”
羊角小童果真來了興趣,一雙眼放着光盯着籃子裡的果子,剛纔還吧嗒吧嗒吃着的糖葫蘆也歪到了一邊。九丫瞧準時機,正想讓他快快去找娘來,卻見一個婦人急急地走過來,一手拉過了羊角小童,一邊道了句,“這東西人哪兒能吃呀,不都是餵豬的嗎?”
臨安三月,亦是桑果成熟的時節,每每這幾日便有人以桑果制個醬釀個酒,或有閒趣之士,擺個酒會,讓拿出些成品供大家品嚐。雖只是果酒,較之那些百年陳釀,別有一番風雅。可如今這樣的風雅在這山溝溝裡,卻餵豬了,九丫第一次被這山溝溝的淳樸與富有所震撼。
愣神的片刻,婦人已經拿着小童走遠了。望着一籃的果子,想着今日又要以桑果爲食了,頓時有些懊惱。這邊正收拾着籃子,一個聲音卻自她頭頂傳了來。
“這位夫人,你這桑果,本公子全買了。”
九丫依然想着一籃子的夜飯,便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豬喜歡吃桑果?”
那人頓時笑了起來,便是這笑聲,讓她身子一僵。擡眼間,見到一雙墨色的鞋子,鞋面有一處胡亂地用白線縫了幾針。這手筆,好生熟悉。她便順着這雙鞋向上,是一件灰青色的袍子,袍角有個口子,亦是用那手筆縫了幾針。確是很熟悉,她想了一想。
前次楊宇桓在林子裡被霍昀偷襲,袍子與鞋子被刀劍磨了窟窿,他懶於去製衣鋪子縫,她便順手幫了他一把。如此巧合,當真不是巧合。愕然擡頭,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置於一步之外。
“嗯,幸虧沒餓死。不錯,不錯。”來人似笑非笑。
說得出這樣的話,做得出這般表情,且如此瞭解她的,天底下僅有一人。楊三公子,是也。
楊宇桓是在兩日前處理完軍之事務後回府的,邁進門就聽說了她被髮配到這山溝溝裡,次日他便趕了來。時間剛剛好,正見着她落魄街頭賣桑果。於是出現時,九丫自然將他當成了救命恩人。
其實他沒想到她會委屈自已,就如同早前在臨安流落時,她亦能找到安生之法,遠不至於餓肚子吧。
對於他的疑問,九丫卻有自已的想法,“辦法倒是有許多,比如將屋前的田借給隔壁家的嬸子用個一年半載,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或者壓上楊三夫人的名頭,鄰居們也是會信的。再不濟,便逃出這山溝溝,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但是我琢磨着,爺爺之所以讓我來此處,定不是想讓我耍些小聰明。況且本就是我犯了錯,比起被抽一頓鞭子,餓幾日肚子實在算不了什麼教訓。”
她說得起勁,抱着竹籃緊跟着她的楊宇桓卻將腳步一滯,待她轉過身去看時,竟被他趁機湊上來在她脣邊舔了一下。左右是在大街上,九丫羞得一臉的通紅,卻慶幸人並不多,沒多的人看見。
“你作什麼?”
他恬不知恥,笑道走在了前頭,“嗯,脣上全是桑果的味道,不愧是盛品,香甜可口,實在美味。”
如此一言,九丫的臉愈發的嬌豔欲滴了。她不知道他做何當衆犯渾,他卻知道她向來懂事。此次寧可餓肚子,亦不忘遵照教誨,他暗自高興。
他向她伸過手去,雖然依然有些不樂意,卻還是乖乖地伸過手去與他握在了一起,如此兩人又並肩走在了一處。
“你私自來這裡,當心又被人鑽了空子告了狀。”她很是擔心。
他笑道:“是爺爺讓我來的,你當他真不知道你在撒謊?若真想拿你短處,只消去廟裡一查便知道了。不過求子這理由,我很是喜歡。”
九丫臉上的紅暈還未消,見他頗有深意地望着自已,只覺得面門又熱了些,原是想丟開他的手,卻反被其握得更緊。掙了片刻,便見破屋近了,忙扯了其他事來說:“你當我真沒準備麼?我早想好了,即便他們去廟裡查,我也有辦法。”
“哦?什麼辦法?”他很是好奇。
她幾分得意,“離那觀音廟不遠處,有另一坐小廟,亦是供着觀世音菩薩。若、他們去觀音廟查,確是能查到我去過,到時我便說我自已弄錯了,將那小廟當成了觀音廟,因此在那裡待了幾日。那小廟向來無人看觀,亦沒香火。如此就算他們不信,也拿不到我的短處。”
如此確不失爲一個法子,他點了點頭,推開破落的房門,將竹籃放在了門邊,“不愧是我楊三公子的夫人,很是機敏,想來日後咱們的子女亦有這等才智。所以,我們得快些,以便他們早些效力於民。”
說着,楊三公子已經一個回身,將她困在了門扉之上。這樣繁雜的理由,虧他能想得出來,九丫不願就範,將他推了幾下。他卻逼得更緊,順勢解開了她的衣帶,“怎麼了?夫人不喜歡?難道真不想爲夫?”
從剛纔開始,她的臉色便沒有正常過,撇過頭便道:“這……這大白天,而且這屋子不隔音。”
他聞言很是受教,“那是不太好,明日爲夫便修理修理這屋子。不過今日,只有委屈夫人了。”
話音一落,九丫豈有機會反駁。
山溝溝裡的春似乎去得晚一些,暮春已快到頭了,這裡卻百花正盛。山裡的人大約已習慣了,便不以爲奇,倒是九丫如同未見過世面的僻鄉人一般,覺得處處都是驚喜。其實這裡的風光,自她來的第一日已經見着了,可那時爲了肚子發愁,沒空閒的時間欣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