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迦南坊的門,除了搬不走的花草,哪裡還有半個人影。不不不,仔細搜來確有那麼一個,那便是被鎖在柴房裡且雙手被負在柱上此時任正呼呼大睡的霍昀。
看着霍昀身邊已經啃得只剩碎末的餅,楊宇桓的瞳洞大得嚇人,默了許久,聲音才從腦門上滲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方纔連撞門聲都沒能止住霍昀的呼嚕,楊宇桓這不大的聲音卻起了很大的作用。迷迷瞪瞪間,霍昀懶懶地拉開了一條眼縫。此時夕陽還是刺眼的,氣氛還是和諧的,大約覺得是自已發夢,便想抱個姿勢再睡,可就在眼睛將要闔上的一瞬,一波千年寒冰般的冷直透背脊,如此什麼瞌睡也抵不過來自地獄的清醒。
“哥……”他含糊了一聲,趁此空當去了去起牀氣,接着一個發自肺腑的聲音再次傳出,“哥,你總算來了,我……我被綁在這四日了。”
霍昀是個要面子的人,被人狼狽地綁了幾夜他很是憤慨,加之對方只給他留了一個大餅,因此他的肚子也一樣憤怒。
霍昀一邊嚼着大志替他討來的冷饅頭,那是車伕啃了一半打算當宵夜的食物,已經有些乾癟難啃,“哥,若非他是你的婆娘,本將定將她……”
第一口饅頭將將進了霍昀的嘴,楊宇桓的一記凌厲的雙眼再次舉起,口中的話也隨着幹饅頭咽回了肚中。
“饅頭還堵不住你的嘴,有空說狠話,不如將你被栓在這兒的事蹟說叨說叨。”楊宇桓用上了最冷的笑,霍昀知道那代表着什麼,於是不經意間竟打起嗝來。
“我……我是那日……依命來照看阿九的,不料……進坊便撞見她與……坊主商量離開臨安之事,我當下……便是要阻止的,卻不知那坊主使了……什麼妖法,只聞到一陣奇異的花香後,便沒了……知覺。醒來後,就被人綁在了……柴房裡。”他一說一頓,頗有些喜感,但嘴角分明揚着的楊宇桓誤不得其中樂趣,大志自然也識趣地沒有明着樂。
應是見楊宇桓還是那張面孔,霍昀心裡有些發顫,最後又可憐兮兮地再補了句:“這……都已經幾天了,筋骨……都還是軟的。”
楊宇桓斜着眼看他,總算沉下了笑意,隨即問道:“這麼說,是她自已走的?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霍昀終於可以順當地啃饅頭了,“是她自已離開的,似乎是不願讓哥知曉。至於去了哪裡?我不太清楚,但迷迷糊糊反覆聽她們提到‘公子’。”
“公子”,這兩個字在迦南坊有着特殊的意思,在九丫的心裡也有着別樣的份量,因此在楊宇桓的心裡它被添上了陰暗的色彩。
關於這兩個字的情緒長年待在會稽的霍昀不知道,可大志卻清楚得很。初聽到時,他有那麼一瞬恍神,接着覺得大事不好,於是情急之下,他一把悟住霍的嘴,“不可能,她不可能去找白尹的,你不許再說了。”
“白尹?”霍昀比大志高出一截,輕易地掙脫他一隻胳膊的束縛,“對對對,好像是叫的‘白公子’,原來你們認得呀,那就方便多了。”
大志已經是一頭的大汗,只覺得這下自家公子肯定要拔劍了,然而此次卻出乎了他的預料,這場吵鬧最後卻是在楊宇桓平靜的話音中結束。
“好,走了好。”
那一剎,什麼聲音也沒溢出來,連門外的風也停了一般。等糾纏在一團的大志與霍昀回過神來時,平靜的他已經離開了陰暗的柴房。
最後一抹夕陽鍍着那黑衣,卻染不出鮮紅的明亮。
“哥,她應該沒走多遠。我們快馬去尋,應該還能尋到。只是久了便不好尋了。”霍昀道。
“公子,我也覺得是這道理,而且這一路兇險,止不定會遇到驛站那樣的事。”大志道。
可是被落日拉長的身影卻沒有回答,他跺着平穩的步子,一分停留也沒有餘下。
九丫走了,不辭而別,連她的面容也停留在數日前的那個黎明。沒有陽光,只是桌上的一盞孤燈照着她少女般的面容。早起上朝,她極少起來伺候他梳洗,但那幾日她卻日日與他一同起牀。
“你不用起來的,當心再睡又睡不着了。”他笑道。
嘴上雖這麼說,但心裡卻甜得浸了蜜吧。
她挑起一邊的眉梢,只答道:“路上小心。”
因爲心裡被仇恨佔據,那些日子,他從來沒有發現過她的變化,或者是選擇了視而不見。其實大志告訴離別前一夜,她是與他共度的,可他的記憶依然沒被喚醒。
她走了,終於離開了他,留下了一盞孤燈與長夜的迷茫,還有一封辭別信。
包在白色的信封中的信墨跡早已乾透,秋日的乾燥並沒爲它帶來丁點新活。這是醉仙居老闆娘幾日前送來的,那已經是她離開的第三日。
宣紙上的字跡乾淨利落,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過多的委婉,他知道她去意已決。
宇桓:
見到此信,我應該已離開臨安。以這樣的方式與你告別,實在是有失勇氣,原諒我將勇氣全用在了離別的決定上,而無法面對你的雙眼。回臨安時,我曾信誓言旦旦地說:生死相隨,最後卻獨自脫逃,望你勿怪。選擇離開,是因爲我必需用這種方式卻拯救所守護的東西,哪怕機會渺茫,卻不得不堅信。
離別夜,很感謝你給我那樣的機會,讓我能最後一次輕撫你的臉頰,細數你的眉睫。也正因爲有那樣一個如初識般的別離,才讓我得到寫下此信的勇氣。只是,那一夜,你不記得了。
你醉了,如從前一樣,帶着孩童的稚氣與自在。你從前說過,你害怕酒醉,它會讓你無所防備,以至於犯下過錯。我總想,人生正如醉夢一場,沒有誰不犯下過錯。但是醉便總會醒來,做過的錯事,也終會得到原諒。希望有朝一日,你都能原諒自已,也原諒別人。正如那一夜,你答應過我的:我若原諒你,你便原諒自已。
言至此,離別時。只願此生不相忘,縱使天涯海角。只願你能記起離別夜,那或許有再見之日。
妻,阿九。
九丫離開第一日,楊宇桓白日裡忙着料理政事,夜裡忙着準備只隔幾日的圍獵。
九丫離開第二日,楊宇桓進宮面聖,乾寧提起北山圍獵之事,並命他隨行。此後去了太后的慈寧殿請安,老太太近來身體欠安,闔殿卻不見有幾個宮女伺候。
“皇姑母,皇上便是如此虧待您?”
老太太咳了幾聲,答他:“歲數大了總有些毛病,皇上倒從不曾虧待哀家,只是哀家自個覺得人多了不得清靜,才硬讓皇上將宮女都調走了。從前在澈清王府時,哀家覺得他不好。但身處其位,卻算得上好皇帝。”
是夜,霍昀摸進負俗園與他彙報獵場人手的安排,發現楊宇桓有些心不在焉。
九丫離開第三日,楊宇桓告病不願進宮。午後大志來說醉仙居老闆娘來送信,本緊闔着的雙眼頓時睜了開。
老闆娘將那封信遞到他面前,信封上一片空白,但他卻已聞到了她的氣息。
“這是阿九離開臨安時留在我那處的,說你要去找我,便交給你。或不去,我便燒了。”老闆娘喝着負俗園的冷茶,搖了搖頭,“本是要燒的,可我覺得不能這樣讓你逍遙快活,所以你不來,我也得送來你看看。”
楊宇桓的手附在信封上,他並沒有拆開,只是隔着那光滑的封紙猜忖着裡面封存着的情愫,哪怕只有一個字一句話也滿含着洶涌澎湃。他是不敢,不敢在沒有防備時被其捲入那波瀾之中,亦不敢在旁人面前卸了自已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