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他的手微微顫動,片刻後卻自她手心抽出,隨之說話的語氣亦開始變得生硬,“你想讓我不進那道門?”
看着他毅然指着不遠處的宮門,她忙搖了搖頭,平靜地抿了一笑,“不,你想知道的,我同樣想知道。只是那道宮門,由我來走。”
比起外廷的宮員,女眷命婦更方便出入宮閣,加之九丫曾有皇帝的口諭,六宮內廷暢行無阻,那道嵌着九九八十一顆鎏金門釘的宮門,對她來說算不上一道屏障。對她的提議,楊宇桓雖然堅持反對,可依舊拗不過她的固執與那兩隊依然把守着宮門的守將。
“我會平安回來的,你不必擔心。”她道,接着又湊近他耳邊低聲說,“若真出不來,你會有足夠的時間集結人馬,我想那時不會有人妨礙你。”
此言落時,她毅然轉身,徒留他立在風中。等回過神時,見到的只是一抹蕭瑟的背影,他此生中從不曾見過。心頭如錐刺一般地疼痛,讓他呼吸微促。有那麼一瞬,他想要追過去拉住她。可她的腳步異常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這是她的選擇,亦是給他的承諾。
“日落後,我會等你回府。”在她沒入宮牆的一刻,他揚聲道。
她的腳步微滯,再次提起時,步子快了些。
宮徑向北,便是麗正殿,再往後便是後廷了。九丫熟悉這條路,幾年來幾乎每月都會來此。由大理石鋪成的石板路,晴不會燥熱,雨不會潮窪,大約是世上最好走的路。但對九丫來說,卻是最難走的。那時每每進宮都提心挑膽,生怕乾寧尋她的麻煩。可今日原本最該擔心之時,她反而坦然了。
“三夫人,皇上已在御花園中備了茶點,請這邊行。”內侍細着聲音道。
九丫點頭,並未多言,順着他步入了牡丹花堆砌成冢的花徑,剛轉過道花籬,已見着乾寧的背影。內待只將她帶至此處,便示意她自行入內。
茶應是今年的新茶,循着茶香而去,片刻便在亭外。嫁入楊府後,在楊宇桓的潛移默化下,她對茶道算得上有些見解,從前每每入宮,時常會被乾寧請去吃茶。但品茗這事,多少看個心情。若無心境,什麼好茶也都是嚼蠟。
“令郎的事,朕已經從魏王口中得知了。你與楊大人還需多顧及身體,不要過於傷心了。”乾寧在命九丫進亭入座後,便是如此說的。
從他的神色中,她看不出異樣,但乾寧這樣的人,又豈是她能看出心思的。九丫低下頭,並沒有領命入內,只保持着叩拜的姿態,開口道:“謝皇上關懷,臣婦今日以此顏面面聖,實在不敢近前伺候,還望皇上恕罪。”
乾寧點頭,面色似有同情,“失子之痛,朕能理解,又何罪之有,你且進來說話吧。”
九丫身子微擡,依然沒起身上前,“若皇上能理解,還望請皇上再恕臣婦妄言之罪。”
言止聲落,乾寧正倒茶的手微滯,雙眼微挑,仔細地望向僅隔幾步的女子。今日的宮門,不太平,他雖然深處宮中,但早有人來稟報過誰人意欲闖宮。
“難得見到楊大人如此失態,你們不想多欣賞片刻嗎?朕可是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麼有趣之事。”
先前聽聞此事時,他便是如此回答,但沒想到,來的竟是她。然而無論是誰,夫妻兩的目的皆是一般吧。
乾寧稍作沉靜後答道:“恕你無罪。”
茶香氤氳出薄薄水汽,隱着乾寧似是而非的笑意,九丫視而不見,只知道一句話,君無戲言。她清了清喉頭,將聲音儘量放緩,“今日前來正是爲幼子失蹤一事,日前在驛站的情形,想來王爺已經告知皇上,而其後之事,大約皇上與王爺就無從知曉了。”
乾寧挑眉,“哦?那後來究竟有何事?”
九丫微微仰頭,正好將乾寧的面容納入眼中,“此次是有人想取我母子性命。”
“這件事朕也知曉,前日得知消息時,便已讓人追查此事,這幾日應是要到驛站了吧。謀害朝廷命官家眷,也有損我朝威嚴,朕也不能坐視不理。”乾寧一邊點頭,一邊喝了口茶。
九丫耳中聽着他的回答,亦仔細看着他的神色,那微蹙的眉頭確讓人感受得到對臣子的關懷。她眉頭稍擰,又繼續道:“讓皇上勞神了,其實縱火那夜,正好抓到一人,他親口說出了幕後之人,只可惜被同夥滅了口,如今已死無對證。”
這番言語,是在回臨安的路途中她反覆斟酌後編排妥當的。是了,她如今正擔着欺君之罪。那一場殺戮,那一夜大火,沒有留下活口,所有的黑衣人在被捉拿之前都抹了脖子。鄒淼說,這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佣金比一般人高上數倍,正因如此性命對他們來說及不上金主的清白。
乾寧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方纔垂着的眼眸望向了依然跪地的九丫,“朕也想知道那僱兇之人,是誰?”
此時已是四目對視,目視皇帝可是大罪,但九丫知道如今乾寧不會在乎這樣的小罪過。她暗吸了口氣,讓胸口的起伏稍微平緩,隨即聲音自口中悠然而來,似乎只是談及無關痛癢之事,“他無從知曉金主的身份,只記得他一身素紫色的長袍,但腳上的靴卻繡着龍紋。”
龍紋!這世間大抵只有兩人能用此紋,一是皇帝,一爲太子。然而當今皇帝並未立太子,如此九丫之意顯而易見。
四下依然有風拂過,卻熄不了已點燃的憤怒。片刻的沉靜後,乾寧眼前的杯子被掀落,滾燙的茶水灑在九丫撐地的雙手上,頓時紅了一片。她低頭看着地上碎落的白瓷,已然忘了手上的痛意。
“你好大膽子,如此大逆不道。你今日進宮,是想來問罪的吧。你覺得是朕買兇謀害你們?”乾寧的手微顫着,已經多少年沒有這般肆意發泄過。無論是從前在先帝的壓制下,還是如今在滿是食古不化大臣的朝堂上,他一直都知道怎麼隱藏自已的情緒,隱忍自已的怒氣,因爲只有如此,才能掩飾自已的弱點。
可如今,究竟是爲何?他將顫抖的手垂至桌下,看着不再開口的女子,依然怒道:“別仗着朕對你有幾分善意便得寸進尺,朕可以馬上便讓你人頭落地。”
真是個愚蠢的問題,他是皇帝,自然可以。九丫吐了口氣,聽着乾寧的惡言,將原本已到嘴邊那句“是與不是”的質問咽回了口中,只伏頭在地,道了聲:“臣婦有罪。”
她確是有罪,最大的罪過便是踐踏了他的心。對於帝王來說,“情”之一字,何等奢侈,她一直知道他對她不同尋常,所以一次次地肆意妄爲,直到他終於意識自已只是君王。
君王,是的,他有天下萬民的生殺大權,她也不例外。他顧不上仍然微顫的雙手,便要喚人將眼前的罪婦拖出去,卻見園外內侍走近。
“皇上,魏王殿下求見。”
此趟進宮,九丫早已做好了得罪是乾寧的準備,但她可不覺得自已會因此而引來殺身之禍,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因爲乾寧不是愚蠢的人,知道對她下手會招來什麼樣的麻煩。二是因爲這臨安城還有那麼幾個在乎自個的人,如今正被內侍領着向內走的這位,便是其中之一。她料到了,只是沒想到他來得這麼快。
柴胡是在得了楊宇桓的口信後動身進宮的,他是乾寧極信任之人,進出宮門自然不必大費周折,所以到這御花園時,正見着乾寧對着九丫發火。他頭皮一緊,慶幸自已並未來遲,心下不敢耽擱,幾步上前便與九丫一併跪在了地上。
“皇兄,阿九痛失愛子,所以頭腦不清,所說之言若冒犯了龍顏,還望皇兄網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