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們聞言,嚇得一鬨而散。正貓在花叢裡聽得熱鬧的九丫也身子一顫,彎着腰便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遁掉,可這還沒走幾步,竟被人擋了回來。
“哦,這還有一位。”女官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九丫一怔,立馬伸直了腰,道了聲安後腆着臉道:“女官姐姐,您看我長久待在這慈寧殿也不是回事兒,是非多呀。要不您跟太后娘娘說道說道,送我出宮如何?”
女官冷哼了一聲,白了她一眼,只道了句“這事兒我可作不了主”後,便轉身離開了。
九丫在慈寧殿已是第七日,這裡每個角落她都熟悉了,可殿外如何一番情形,她丁點也不知道。楊宇桓可還在找她?或者真以爲她去了大食?想到這些,她不免有些煩躁。
落日後的慈寧殿最是安詳,檐下的燈火靡靡地照着窗格透出飛鳳游龍。九丫有了些睡意,正想熄燭睏覺,卻見窗上一個人影竄過,隨之一樣東西從半掩着的窗戶間丟了進來。本已疲憊的她立馬一怔,頓時來了精神。走近一看,那掉落在窗戶旁的是一個拇指大的竹筒。
正如九丫所料,竹筒中有一張紙條,展開一看,寫的是一行小字:明日卯時三刻至側門相候。
側門在慈寧殿南側,因爲臨着河渠,不便通行,所以幾乎沒有開過。不知是誰相邀,亦不知對方是何目的,但糾結了一晚,次日一早她還是去了。
這個時節卯時三刻天才剛剛亮,九丫到側門時,遠遠地便見到幾個宮女在運送什麼進園。她心裡琢磨着,既然昨日之人是偷偷摸摸地將字條丟進自個的窗戶,那定不會明目張膽地約見。如此合計了一番,她便將身體隱在了不遠處的樹後。
宮女應是運送食材進殿,嬉鬧了小片刻,幾人便推着木車離開了,而那扇門似乎沒被她們記起來,虛掩着的門縫間透着門外尚未熄滅的火光。她見有此機會,忙閃身而出,直直地朝着側門跑去。
這將將擠出門,便聽門內傳來宮女的聲音,“你們幾個只顧着說話,這門兒都忘了鎖,皮癢了是不是。”
又有人應道:“有你在,女官姐姐哪兒捨得罰你呀。”
九丫不敢多待,隨便擇了條道,沿着河渠便要離開。便在這時,隔着幾棵樹的渠邊灌木叢中,響起一個“吱吱”聲。九丫向來耳力好,一聽便辯出這聲音可不是鳥叫,遁着聲望去,一個頭上扎着雙鬟的宮女正向着自己招手。
這便是邀約自己的人嗎?看着眼前這十三四歲的小宮女,九丫難免擰了眉頭。
她這形容,便被對方睢在了眼中,小宮女便是一笑,脆生生地開了口,“九姑娘別擔心,奴婢只是來給姑娘領路的,姑娘要見的人自不是奴婢。”
九丫見她機靈,心稍微落了下,卻還是不禁問了句:“那要見我的人,不知是哪位貴人?”
小宮女一邊向前引路,一邊側頭答她:“要見姑娘的是淑妃娘娘。”
淑妃所居的殿在慈寧殿的西南方向,一路過去便要經過皇后的寢殿,所以小宮女擇了另一條道兒,如此繞了一刻鐘,到淑妃處時天已經亮了。
小宮女將人領到一處偏閣,客氣地笑着道:“九姑娘請在此靜候,奴婢去稟報娘娘。”
九丫點了頭,正如幾日前見太后時一樣,如今的心情可哪兒能靜得下來。這趟進宮,在慈寧殿經歷了一場生死,而淑妃帶給自己的,又將是什麼?
如此浮躁地站了片刻,那小宮女便又回來了,依舊是一張笑臉,“九姑娘,娘娘請你進去,你隨我來吧。”
九丫心裡跳得厲害,忙拉住她問道:“好妹妹,你且跟我說說什麼情況。”
小宮女反手拉着她出了門,口中倒也答道:“九姑娘,你莫急,奴婢這不是打算邊走邊告訴你嗎?”
比起慈寧殿的女官,這小丫頭實在太招人愛了。然而還沒等九丫舒上一口氣,卻因爲對方的一句話滯住了步子。
“九姑娘,淑妃娘娘與皇上在一處,你一會兒進去後,娘娘問什麼,你便照着她說的做便可以了。”
皇帝此人,九丫見過兩次,第一次殿試時,在鬱章園遠遠地瞧過一眼,第二次則是在迦南坊所謂的慶功宴上。可雖說有這些經歷,可都不能與此時相比。
因此當九丫跪在皇帝與淑妃面前時,她豈敢擡頭亂瞧,只覺得一屋子的宮婢內侍都散盡了,片刻後,便有人開了口,“這小宮女怎麼不退下?”
九丫對這聲音有些印象,似是皇帝的,她微微一顫,一時沒敢支聲,便是一個女子替她做了答,“皇上,您不是說近日飲食不佳嗎?臣妾讓人講個故事給你聽,如何?”
看來這聲音的主人便是淑妃了。
“哦?什麼樣的故事?”皇帝似有了興趣。
九丫正琢磨着淑話中之意,淑妃又開了口,這次便是朝着自個來的,“阿九,你不是有一段好故事,不建議說給皇上聽吧。”
九丫頓時一怔,直愣了片刻後便領會到淑妃之意,她要讓她說的是一段經歷,是一抹深情,是她與楊宇桓的故事。故事的開端從何說起?是十多年前他和九丫的第一次見面,抑或是自已被他從河裡撈起來那一夜?可無論什麼樣的開始,最終的結果卻只有一個,便是如今,一個在囹囫之中,一個在宮牆之外。
興許是淑妃柔如溪泉的聲音給了她開口的勇氣,九丫清了清喉嚨,終於啓了口。故事中的人,她沒有提到名字,可越是不提越是奮力地將情愫傾注於兩人的誓死相隨中,沒有造作,僅用最平凡的語言述說着。
壺從香茗已經見了底,說着故事的人伏着頭看不見神情,可聽者卻已經是雙眼微紅,淑妃甚至抽出羅帕來抹着眼角。
“最後他們沒能在一起?”皇帝問。
九丫伏首搖頭,“回皇上,沒有。”
皇帝自是性情中人,大概也是在故事中找到了自已與淑妃的坎坷,不免着急,“不應是這樣的結局。”
便是這一聲後,抹淨了眼珠子的淑妃亦開了口:“皇上,這世上多少癡情人不能相伴相守,你我有幸才能再聚,可故事中的兩人也許就此陌路,臣妾實在不忍,且……有個不情之請。”
皇帝心頭本就軟了一半,如今又見愛妃這般形容,哪兒還淡定得了,於是着聲便道:“難道這故事是真的?愛妃但說無妨。”
淑妃釋然一笑,指向跪在下首的宮女,“確如皇上所料,這確是真的,故事中的女子便是她,而那位男子皇上也熟得很。”
“哦?誰?”皇帝挑眉。
“楊宇桓,楊大人。”
這個名字讓皇帝一怔。楊宇桓!便是他幾日前讓信陽差點沒投湖自盡。若不是看太后與楊老太爺的面子,自已便降罪於他了,原本一切都是因爲眼前這人。
“擡起頭來讓聯瞧瞧。”
皇帝已經變了臉色,淑妃心裡惴惴,手心也冒了些汗。她早知道,這件事太不容易,有如賭博一般,若成便得頭籌,日後定受益非淺,若敗了虧的可不止是自已的本金。
淑妃微咬了咬脣,想着下一步將如何應對時,九丫擡起了頭。她雖早已收了淚,可那雙眼如同浸在了西湖中一般,好似稍微一碰,便又要溢出水來。
“皇上。”是淑妃的聲音將皇帝的眼光拉了回來,他轉頭望向身旁的愛妃,頓時大笑了起來,“愛妃呀,你可記得當年你我分離之時,你也是她這般形容。多少年了,朕一直記得那日你在花轎中被送入徽王府時的一瞥。”
淑妃一怔,被他的話勾起了當年的記憶,那時她大婚,下着大雨的壞日子,街上所有人都撐着傘,唯獨他癡癡地站着,好似世間萬物對他來說都已成虛無。
“等我。”隔着人叢,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可那口型吐出的兩個字一直支撐着她。
淑妃收回思緒,悠然一笑,“總算是等到了。”
皇帝亦知道她何意,本想伸手攬她,卻記起此時還有外人,忙清了清喉嚨,故作嚴肅地朝向了九丫,“雖然聯心痛女兒,可有這樣的女子與這樣的故事,難怪楊宇桓會做出出格的事兒來。只是楊老太爺與太后那邊也是沒這麼容易說服的,她的身份,畢竟是個問題。”
有他這一席話,事情便已成了大半,淑妃怎能錯失良機,“一個身份又豈是問題,皇上可記得臣妾的姐姐榮國夫人,她早年唯獨生過一個女兒,可早夭了,如今寡居臨安,如今再得一女,定是天意。”
皇帝一聽“天意”二字,哪兒願再多想,當即便拍了板定了案。
九丫如同掉進了夢中一般,淑妃與皇帝之後的一言一語,她半句也沒聽進去,就連被宮女帶出房門時,她也迷迷瞪瞪的,直走了小片刻,才問道:“如今……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