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的回答雖只是個猜測,但她卻覺得猜測得挺在理。也許初時鄒清音並不想要她的命,想來摔斷腿亦能讓她如願以償,但最終她死了,倒成了最好的結果,連屍體也付之一炬,藉着法事之名,但其中原由,九丫不願深想。而初晴的罪過,她亦不願再追究。
“滾出臨安,若再讓我見着你,你應該知道下場。”彼時,她手中捏着初晴自已寫下的罪狀。但就在初晴離開臨安的那夜,她卻親手將她焚了,數頁紙籤,一炬燒作了菸灰,被風一卷,連同往事一併化作了虛無。
這世間的緣,終究是如此脆弱。
大概是心思過於沉重了些,再加之九丫向來不會掩飾臉上的神色,沉吟片刻,便被楊宇桓看出了門道來。他放下了手中已剝了一半的栗子,擦去手上的殘漬,默默地坐了過去。兩人相處許久,已經有了這樣的默契,見他靠近,九丫順勢將頭枕了過去。他任她使勁地抱住了自已的胳膊,片刻後聽她開了口,聲音很細,卻似用盡了心血,“若是你最親近的人想要你的命,那便要如何?”
他勾起了一抹笑,想也未想便答道:“你便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的命不早就是你的了,若要取便可隨時拿去。”
這回答倒巧妙得很,直引得她怔了片刻後也跟着撅起了嘴角,“誰想要你的命了?我還嫌放我這兒硌手呢。”
他若有所思,“嗯,爲夫自認爲硌的不是夫人的手,而是夫人的心。”
用如此正經的模樣,說出這番戲言,確是他楊三公子的性格,而九丫終於露了幾日來的第一抹笑。
轉眼便是端午,臨安城每年都會找個湖劃個舟競個渡,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爲了佔個好位置,楊宇桓讓大志一早便出了門,而他與九丫則瞅準了時辰前去。
經過了幾日的修整,九丫已經恢復了許多,昨日他見她約有憂色,便問了她一句“可是還未舒心”。
當時她說:“我今日去夫人處看小侄子,正巧碰見了大公子,我好心上前去打招呼,可他卻一副欲將我掐死的模樣。我覺得他定是十分記恨我,所以決定日後見着他還是繞道走的好。”
楊三公子覺得憂鬱的人應該不會如此怕死,於是九丫昨日的回答讓他很是放心。但此時,攜着她的手等着看賽舟的他,卻開始有些揪心了。
大志一早出來佔位,可是千不挑萬不挑,偌大的湖邊偏偏挑在了楊攸的旁邊。如此便與九丫說的那些話背道而馳了。不過,一個競渡嘛,也不是非看不可的。他正要拉着九丫繞道,楊攸竟開了口:“怎麼?做了虧心事見不得人,便想逃走嗎?”
這樣的諷刺,對於在朝堂上游刃有餘的楊三公子來說,也就是拂耳的風,左耳進去右耳出,半點雲彩也不會帶走。可九丫這脾氣,卻遠沒有他那般厚臉皮,因此楊攸的話便成了狂風,別說雲彩,就連地獄業火也一併捲了起來。
“也不知是誰做了虧心事,你如此對他孃親,還想讓他認你這個爹嗎?如今夫人還讓你見他一面,便是因爲此事還未捅破,你應該感激我吧。”九丫向來得理不惹人,撇開經她之手害人父子骨肉分離之外,她似乎還算佔着理,所以這話說得理直氣狀,且狀得楊攸的臉白了兩三個色度。
嘴上功夫,楊攸並不擅長,但手腳上的功夫,他卻是十分在行。於是臉色白了又白的他抿着嘴,話未出口手卻猛然一伸,便聞得“噗嗵”一聲,方纔還叉着腰立着的某位夫人,已然落了水。
這忽如其來的惡意,連楊宇桓也沒料到。雖然九丫覺得楊攸想掐死她,可他覺得那只是她略微誇張地說辭而已,見今看着水中撲騰着被湖中的小舟撈起來的九丫,他可不如方纔淡定了,“大哥,你能爲琴姬做的我也能爲了阿九做到。你不能爲琴姬做的,我卻能爲阿九做到。所以,還望你別打阿九的主意。”
楊攸已經端端地坐回了椅上,理了理袍子自上而下睨了眼舟中的女子,一個笑隨之浮在了他的臉上,“三弟是要跟爲兄決裂嗎?那真是可惜。不過我想提醒三弟一句,你們夫妻同心,我亦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
楊宇桓眉頭微擰,因九丫落水,他來不及與楊攸多侃,轉身朝湖邊走去時,卻瞟見被丫鬟擁着走近的鄒清音。比起楊攸出手推九丫那一下,這一刻他更是驚訝。依阿九所言,他這大哥是知曉且相信鄒清音所作所爲的,此刻這番情形又是緣何?想了少頃,楊宇桓挑起了脣角,琢磨着,大哥果真是找到了同仇敵愾臭味相投的戰友。
楊府在經過了奪孫之事後,終於趨於平靜。自端午後,接連幾日毒日頭,不經意間,池中的荷蓮已經開始露了尖角。茗玉的傷已經大好了,雖然小姐說半月內不許她下牀,但她實在閒得慌,便琢磨着得去與小姐說說,讓自個提早回她身邊伺候。
“你還是緩幾日吧,夫人正在氣頭上。”不知犯了什麼錯被罰挑水的大志擦着汗提點道。
如今遠遠地瞧見隔着荷池正將魚食一骨碌全倒進塘子裡的小姐,雖不知其中原由,茗玉依然覺得自已下牀這事兒,還得推兩三日,不也許是四五日。
確如大志所言茗玉所見,九丫這幾日不太舒暢,自數日前楊府鬧出亂子後,她養了許久,眼看就要恢復常態,卻沒想到端午時的一落水,竟讓她多日的修養全都白費了。但比起七八日前,又有些不同,當時她是心境頹然,此間卻是痛心入骨。
這痛倒不是因爲被楊攸暗算,而是當時她從湖中爬起來後,她驚愕地發現楊攸與鄒清音竟然站湖堤上並肩含笑地看着自個。那番情形,見者無不讚一句伉儷情深,甚至還聽到有人如此說:“都說楊大公子夫婦不如楊三公子倆口子,今日瞧來卻不盡然吧。我倒覺得大公子倆更是恩愛一些,反觀楊三公子,自個夫人落水了都沒在第一時間跳下去救人,看看看,如今還慢悠悠地走着呢。”
誠然,楊三公子沒有跳水救人,那是因爲他曾經落水是自已這位夫人救上來的,所以在水中英雄救美這事,他需不着。再誠然,他是走得慢了些,那是因爲圍在湖邊的人裡三層外三層,所以得“過五關斬六將”,他很無奈。
九丫爭的自然不是那些“恩愛”的虛名,她只是覺得楊攸真不算男人。如此一想,她手中第二袋魚食也倒數地倒進了塘子裡,而且最後連裝魚食的袋子也一併丟了進去。便是在這個最不適的時辰,一個人一路小跑着近了池邊。仔細一看,正是近日受命臥牀休息的茗玉。
九丫擰了眉,她尚記得她命她不得下牀,否則就……但是這“否則”還沒有想得出,便已聽茗玉開了口。
茗玉與九丫說這話時,大志依然在池子對面倒水,但因隔得頗遠並未聽見她說了什麼,他只當她是皮癢了活膩了,暗暗地爲之捏了一把汗,且偷了個懶,等着看好戲。然而他卻小瞧了茗玉,只見片刻後,沉鬱了數日的夫人竟然面露喜色,似乎是因爲高興。這不,就連手中的第三袋魚食也高興得連着袋子丟進了池子中。池中的魚吃得甚是歡快,但幾條肚量小的,已經開始打偏兒了。再看池邊的一主一僕,已經轉身朝園門走去。離開時,茗玉還朝着他搖頭晃腦好不得意。
這又是鬧的哪一齣?大志實在摸不着頭腦,於是想了半日,直到自家公子回了園才傳了好消息來。原來,嫁入郡王府的六小姐已有身孕。
楊府許久沒傳出喜事了,雖然是嫁出府的六小姐,卻也變成了楊府的頭等大事兒。楊府幾位姨娘皆去看過六小姐幾次,但畢竟不好日日前去叨擾,且郡王府中的嬤嬤自會將人照顧得很好,不需多的人去幫助。可是楊夫人卻是個不按章法行事的主兒,自得知女兒有孕後,她恨不得住到郡王府去,如此府中的事兒卻不得不落下了。
其實楊夫人並不怎麼管家,所以也有這樣的空閒去郡王府閒逛,不過近日有件事兒,她卻是丟不掉的。
正逢着月望,又是各園同聚一桌之時。楊家各房雖均配了小廚房,平日裡可自行開火,可府上有規矩每月的十五必須得同座一堂。但這旨在聯絡感情的一餐,每每讓人很是難熬。比如上個月因月銀的事兩位姨娘大吵了一架;又如上上個月爲爭一副硯臺兩位公子大打出手;再如上上上個月因某園的樹擋了自家的太陽,兩位小姐差點沒將飯桌給掀了。
爲這頓飯,雖然楊老爺三令五申,不許妄言是非,可總歸人算不如天算,於是淡定如楊宇桓,機敏如九丫皆懷揣着忐忑的心等着老天爺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