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靜觀的道姑們說他在這裡,似是向她們交待了今日的去處。山間空寂,他應是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可她從遠至近,已到他身後,他竟然杵在原地,動也未動。九丫來前已想好了質問的言辭,可方纔的豪情壯志被他無聲無息地逼得沒了底氣,於是腳下的步子也放緩了些,最後停在他三尺開外的地方。
“總算找來了。”
聲音在不經意之間響起,冷冷的聽不出任何喜怒,恰如今日的山風一般趁虛而入竄進入領中,冷得她一個哆嗦。九丫忙攏了攏冬衣,好不容易纔定下神來,方想起此來的目的不爲受教,故不能失了待機,便毫不客氣地着了聲:“這話實在有趣。不知夫君是料事如神,還是這一切皆因你安排而致?”
大概這話中帶刺,負手而立的楊宇桓總算回了身來。九丫看清他的面龐,不過三五日未見,他的精神卻大不如前,那雙眼彷彿……彷彿被人剜去後重新安上了假珠子,哪裡還有光彩。此時的情形,她想過數十種,可偏偏不是如今這樣。她心頭墜得發痛,忙扭過頭去,生怕再看一眼便要自愧得一頭撞在枯木上。
然而她的悔意卻沒能打動楊宇桓,雖說精神不怎麼好,但一身的功夫卻不是說蔫就能蔫的。就在九丫微咬着脣微垂着眼之時,他一掌劈在了她身旁的樹上,枝叉應聲而斷。“是你安排的還是我安排的,若你當初沒有做那些事,今日何致如此?”
便因那截被他斬斷且差點砸到自已的樹枝,九丫本已平靜的心緒再次被激起波瀾,幸而較之今日的楊宇桓,她尚能控制情緒,“我今日不是來跟你吵嘴,只是想知道茗玉她們在什麼地方?以前的事,我日後自會向你交代。”
“交代?日後?”楊宇桓聞言身子搖了一搖,差點摔倒,九丫伸手想扶他,竟被他一掌打了開,“你今日不說也別想見到她們。”
楊宇桓近乎空洞的眼神讓她有些慌亂,許久才憋出幾字來,“你威脅我?”
“你怕我做不到?”他嘴角依然勾着,卻絕不是笑。
從前他在刑部任職時,她便聽人說過這楊侍郎審問犯人很有些辦法,從不動私刑,但經他之手的犯人無論嘴有多硬終會皆會乖乖就範。此中方法據楊宇桓自個說叫作以理服人,而知道些眉目的人分析道他用的是精神摧殘法。
九丫從前一直想見識他的手段,可絕不希望他將之用在茗玉與那醫女身上。
“你楊三公子有什麼做不到的。”她暗自咬牙,但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你想知道什麼?”
見她鬆了口,他眉目微擡,隔了片刻才答道:“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林中又是一陣風起,恰如其分地襯着當下兩人的沉默。九丫未答,並非不知答案,更不是因爲事到如今還計較得失,只是眼前的他雙眼中餘下的丁點神采竟是對她的期盼。他在盼着什麼,明明知道不可能,卻抱有十足的渴望。可是,她何忍?
“你不是知道答案嗎?又何必問?”她總算開了口。
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能讓他滿意,他一心想知道的答案亦非自已所問,“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鼻頭微酸,再不願看他那雙眼,“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相信?”
“是,我何時懷疑過你?”他聲音微沉。
相識數年,相處數年,她從不曾見過他如今這模樣。他向來風度卓爾,只消那麼一站,任他炎夏隆冬,任他滄海枯榮,皆可因他而成爲風景。可此時的他,少了從容失了方寸,原因卻是因爲她九丫。信陽曾與說她配不上他,當時只當是其嫉妒生恨,此刻她才知道,在做出當年那個決定的一刻,她便已經與他相去甚遠,與其說“配不上”,不如說“追不上”。
“我……”她聲音發顫,喉中兩句話徘徊了許久後,終於滑至齒間,“做過。”
她做了選擇,如同當年。是錯是對,便已由不得她。不,所有的決定,又何來對錯。
她說出最後兩個字時,他緊綁的心如同斷開一般。明明在幾日前已知道答案,卻爲何在方纔的一剎,如同被利劍刺入心扉。痛,痛得失了力氣,他伸手撐住旁邊的枯枝,低垂着頭最後竟然笑了出來。再沒有先前的慌亂,如今只剩下冷冷的質問:“爲什麼,就爲了扳倒謝皇后?還是你覺得不用此法我終有一日會投靠謝氏?”
“不是”,可是如此無力的兩個字,又怎能打消他的質疑,臨到開口前,她便只換作了另一番辯解,“早已過了四年,你又何苦再糾纏此事。菜菜如今不是也健健康康嗎?何曾受過半點影響。不管當初我出於什麼目的,對於菜菜也是有所顧全的,若非有法保他平安,我也不會兵行險招。”
這便是她的“信心”,他冷笑,自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來,“那你呢?你如何保命?”
“我?”她一個寒戰,早已冷得臉色發白,只聽他繼續道:“你若出事,我當如何?你又可曾想過我?也許我會因此而憎恨菜菜,更憎恨自已。”
沉默再次代替一切,風聲凌厲處仿如怨魂的泣訴,一波波地襲來,催得人全身發顫。九丫緊捏着拳頭,想讓自已鎮定自若,可是怎麼也做不到。她忘了來意,眼中只有他面如死灰的神情與混沌的雙目。若時間退回,她可會重新選擇?
不知何時,他的聲音與風聲混爲了一體,在她憋了許久的淚險些趁虛而入時,再次聽到他的聲音:“你走吧,茗玉她們在天靜觀後的茅屋裡。”
已是二月天氣,今年負俗園的迎春花開得有些雜亂,往年裡這些皆由小姐親自打理,從不曾如此難看過。比起自家小姐,府中的園丁哪叫懂花,不過是些叫得出花名的下里巴人,可是今年小姐哪兒還有照看花草的閒情呀。茗玉站在牆邊,心裡暗歎着。
應是有四月了吧,那日在茅屋裡被小姐救出,沒幾日姑爺便再未回過負俗園,就連菜菜也一併帶走了。去得雖然不遠,只是隔着幾道花徑隔着幾間園子,可有些距離卻不是如此衡量的。茗玉算得上機靈,自然看得出姑爺咄咄逼人的態度。
“我會去從前母親的園子裡住,以免處在這裡彼此無話。至於菜菜,我不會告訴他從前的事,但得帶他一同離開,你可來園子裡看他。”
茗玉覺得憑小姐的個性是斷不會答允的,可是她竟然什麼話都沒有說。她是忠僕,即便是小姐未開口,她認爲依然要爲小姐拋頭顱灑熱血,然而沒等她叉着腰上前申辯時,這楊姑爺一雙惡狠狠的眼神竟剜了過來,如此茗玉失了表忠心的機會,看着楊三公子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而自家小姐卻只說了四個字:隨他去吧。
茗玉覺得自始至終都是自已的錯,若當初不去相信大志挑撥她與女醫官之間關係的那些話,也許她不會失口說出當年的事。
“罷了,你不說不代表宮中那位不說。即便你們都不被離間,他也會想出別的法子。”小姐在此事上很是開明,可越發的讓她心裡無法釋然。
幾月的形同陌路,不只是小姐與姑爺,還包括她與大志。
二月花開,萬物待蘇,同時也迎來了閒話漫天飛的時節。除去幾月前楊三公子攜子搬出負俗園外,近來楊府還有另外一件事值得說叨,這件事亦是與楊三公子有關。
那日正逢小年,府中如往年一樣祭竈王,這樣的節慶人皆是要到場的,雖說楊三公子與楊三夫人鬧了矛盾,可這樣的場面還是需一同出席。就在衆人聚在祭臺前時,伺候信陽的丫鬟卻匆匆趕到。
“公主……公主怕是不行了。”
這話是對着楊三公子說的,他自然沒有迴避的理由,於是這竈王也不祭拜了,轉身便隨着丫鬟去了公主的居所。
因小年祭竈王,府中各園主僕皆在,不日後此事便傳得沸沸揚揚,就連清洗茅房的大娘也拿這事當淡資。對這種楊三夫人,大約分爲兩種態度。
一波人覺得這楊三夫人就是活該,誰讓她囂張跋扈,如今這隻叫“自食其果”。至於爲何說她囂張跋扈,看看信陽公主就明瞭了。
而另一波人恰恰相反,他們覺得多年來楊三公子爲了保全自已的權位而冷落深愛的信陽公主,最最可憐的實則是表面風光的楊三夫人。至於爲何說楊三公子深愛信陽公主,看看小年那日他的去處便明瞭了。
此後數日楊三公子皆宿在了信陽公主園子裡,直到年三十傳來公主薨逝。事到此處,本應隨逝者消沒,然而此日卻傳來了太皇太后的話。前來府中的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女官,親傳了太皇太后的話:追封信陽爲一品夫人,以楊宇桓正妻之禮下葬,入楊氏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