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外問道:“昨晚分國籍的時候,中間有沒有遺漏的人?”
達萊搖搖頭。
“這麼說,所有的人你都見過了?也就是說所有的人都見過你?”
“是。”達萊茫然朝作坊內張望,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昨晚管家家專門送來兩盞明燈,不妨礙。”
“這就對了,隨我進來見個人。站跟前仔細看一會兒,不吭聲,由我說話。”領達萊進來,看見自稱高惠南的女子正貼在光線充足的地方仔細寫身世,聽見腳步聲擡頭見我起身就拜。蹲下來假裝看她的簡介,回手扯了扯達萊示意她開始辨認。“快寫,寫完好給你有個安排。”一拍腦門問道:“哦,對了,你昨晚用的是真名字嗎?”
“昨晚未見侯爺,小女不敢冒然露了身份,用的是夫姓,彥惠南。”那女子委屈道:“望侯爺您恕罪。”
“哦。”我恍然點點頭,“千山萬水的,你就是用本名也沒人知道,看來還真是謹慎啊。”擰身指指不遠處達萊,“認不認識她?”
那女子一眼看見達萊,忙趕過去施禮,“是主管大人,昨晚已經見過了,精通安東語言,是地道的家鄉話。”
和達萊過了個眼神,笑道:“也是爲你們着想。想救民於水火,不派個通曉語言的怎麼交流?爲這個專門請了前高麗官員教過她好些年。你好好看看達萊,記住了,在沒有給你安置之前,一切事宜要聽命主管調派,這三百二十人的性命就由她定奪!”說完指了指未完成的簡歷,“寫好,寫完整,呈遞給管家。”說罷假意巡視一番,看見小孩隨地大小便,將達萊叫過來大聲斥責幾句。一臉怒氣帶達萊出門。
“侯爺莫生氣……”達萊跟後面解釋。“昨晚婢子已經告誡過她們,就去清理。”
“爲一泡屎我和你生哪門子氣?”出了門回身笑道:“就是隨便找個事,理所當然的給你叫出來。認識那女子不?”
達萊茫然搖頭。
“她說是高嚴德女兒,叫高惠南。這會兒正寫身世呢。聽敘述還都能和你的話接上,沒偏差。”
“眉眼間像,卻絕對不是高惠南。”
緊盯着達萊眼神,“事隔多年,兵荒馬亂的又瘦成這樣,保不住認錯,要不再看看。”
“肯定不是!”達萊堅定否決,補充道:“就算事隔多年,可下巴上幾道細痕不會消失。曾經有人帶回來幾隻貓,家裡從沒見過這麼個東西,深得堂姐喜愛,也曾經被抓傷過下巴,雖不明顯,細看下也能辨認。”
“瞭解!”朝達萊肩膀上拍拍,“不錯,快回去補覺,不必擔心我闖進去糟蹋你。”
“是。”達萊紅個臉,轉身跑了。
有意思啊,嘿嘿,裡面一個寫身世,外面卻已經否決了。眼看雨逐漸停住,空氣爽潔,略帶土腥的涼風拂面而過。不遠處濃茂墨綠的樹林一陣窸窣,積附的水珠篩落而下,又是一片悅耳的雨聲。夏日的雨天總是寧靜而清爽,偶爾幾聲蛙鳴給沉寂中平添幾分生動。深呼吸,充足的氧氣讓生鏽的大腦得到充分潤滑,紊亂的思緒逐漸條理起來。
“侯爺還在啊。”身後傳來錢管家的聲音。
對這個虛榮心強,偶爾貪財併發人來瘋的精明老管家,談不上推心置腹的信任,可的確是個好依靠。“錢叔這幾天操勞了,家裡總是忙個不停,想讓你幾個老人家多休息幾天都不容易。”
“人幾個老人手謝謝侯爺美意。”錢管家來到身側躬躬身子,“忙些好,原本以爲這年齡就等黃土蓋頂,可自打家業日復一日興旺起來,這人越不服老。老漢是盼了再活個二十年,胡先生更是活不夠;連周神醫,總是覺得牲口比人親近,一天驢驢牛馬的,活得越來越精神。”
“這就好,我和倆夫人都年輕,索性依仗幾位老人這王家才蒸蒸日上。就一點,身子最重要,該歇就歇,別操勞過了。”回身朝廠房望了望,“裡面都辦妥了?”
“幾個年輕人正幫手,也該叫他們錘鍊錘鍊。”管家取了張紙遞過來,“這是那姓高女子呈上來的,讓您過目。”
“嗯。”接過來大致瀏覽一遍,字不錯。“達萊是高麗貴族的身世,家裡除我和倆夫人外,就錢叔知道,我的意思,往後也就這幾個人明白,至於……”
“您放心!”管家立即承諾道:“活這麼大歲數,知道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給王家添亂的事,就是當今聖上問起來,老漢也守口如瓶。別說身世,就連達萊是高麗人的底細,胡先生也警告過她婆娘,前後也沒幾個人知道。”
“這就好,高麗不高麗無所謂,咱都能敷衍過去,身世上就別太招搖。”忽然想起個事情,“錢叔早點回去歇歇,我還有事要辦。”
等錢管家壯碩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轉身又進了廠房,把一個自稱高惠南的女子叫到近前。“你父親戰死的時候你在哪?”
“回侯他話,小女當時還在百濟夫家。”提起父親,高惠南眼淚又落下來,“戰火如荼,消息傳遞不開,難以傳達百濟,當時並不知情。禍不單行,夫君又戰死沙場,敵兵迫近,眼看熊津不保,爲保百濟王室一脈,王子攜一干重臣逃亡扶桑。隨後熊津大亂,權勢之人都難得自保,更何況一個喪夫的弱女子。離亂之下,本欲攜帶幾名家奴投奔孃家,誰知道高麗也戰亂四起,孃家更……”說到這裡,蹲了地上大哭起來,體力沒恢復,一哭人就軟地上動不了。
前後一接,有板有眼,挑不出來毛病。當時百濟國都熊津是亂過一陣子,王子逃亡也屬實,若不是蘇定芳揮師夾擊高麗,熊津這時候已經成爲解放區了。暴亂中,夫家自保都難,誰還顧得上一個寡婦。不管換誰,也只有回孃家一條路可行。
有點意思,叫人過來給高惠南安頓好。自個兒悠然踱步出來。看來這高惠南不簡單,光這漢語的功力,口語當然比不了我,可基礎上還是能強那麼七八分,能看出是從小受過嚴格調訓,就算不是達萊堂姐,也肯定是有身份的人。
可跑我家幹啥?落難了,和達萊那種知道要死才吐露身世不同,高惠南是自報家門……也說的過去。如今高麗成爲大唐一分子,作爲曾經親唐貴族肯定能受到政府點優惠,可她嫁了百濟人,這嫁女隨夫,很難給她的國籍定性。展開達萊報的國籍查閱,清清楚楚寫明:彥惠南。高麗人。嘿嘿,達萊心軟,只要沾點邊,能救一個是一個,是個好孩子,就權當這女子是高麗的,高麗騙子?
要這麼看來,這彥惠南來的有企圖。國外的商業間諜?王家花露水這麼暢銷,如今織造業這麼大利潤,棉花種子又不是希罕東西,只要有地就能種,關鍵就在後期加工上的竅門。畢竟有文化有身份的女子不多,這滿到處都女工,惹我注意,往後稍微有點成就,一路提拔成爲核心人物,管理模式加工藝流程都學全了,甚至再找點商業上的把柄什麼的要挾,有機會順手牽羊的給花露水配方抄一份,這就隨心了。
若是新羅、百濟等一室委派,人家回去成立一個小內府,滿世界搶生意不說,萬一跑去申報個文化遺產之類,就不怕樑老爺子一怒之下給她國家人全賣了隴右開荒去?
太好玩了,想得自己不由樂,迎面過來倆廣莊戶給我莫名其妙怪笑嚇壞了,連滾帶爬消失在院落裡。心裡幾乎已經肯定這事和商業機密有關係,不能大意,揪出來宰了容易,就怕人家弄個雙保險三保險的,不光王家,內府也是個很有價值的打入目標。
拿定主意,再次衝了達萊院子裡,搖醒,重複一系列動作,“一次就行了,明知道我大白天不會拿你咋樣,非得弄得一幅已經咋樣過的樣子。”掀了被頭給達萊扯出來,將高惠南寫的身世扔給達萊,“看,看完說意見,看仔細。”
達萊擡頭看了看我,確定自己不會被糟蹋,朝被頭裡拱了拱,拿了衣衫在裡面穿好纔起來朝我施禮看簡歷。大約十來分鐘的工夫,達萊仰臉道:“是,從時間到經歷,挑不出錯來。婢子能知道的這上面都能覈對,而且親屬中還提到婢子,大致正確。若要揭露她容易,只需要叫了婢子去跟前逐一質問覈對細節,她必然啞口無言。”
“揭露?”我擺擺手,“揭露她能咋,殺了?你知道她們一次來了多少人?要想清白,一夥子三百二十人帶小孩都幹掉才保險,成不?”
“別……”達萊聽我說得惡劣,趕溫言勸道:“大多數人是無辜的,若想對您不利也不用派女子來。”
“對我不利有屁用,莊子裡修的和集中營一樣,往後住進去連守衛都不缺,明明衝了咱產業來的,你豬腦子啊?”
“婢子一定小心謹慎……”
“小心謹慎是一點,盡是要觀察,看看到底有同夥呢,還是一個人。反正要我就不會單單派一個來,也不光是到王家。”起身收起簡歷揣好,“這事你知道就行。往後就當她是高麗那啥女兒看待,讓她盡力表現,好了就獎,壞了就罰,不搞特殊化。留心點,要動手就一下給都揪出來,留個渣子都是禍患。”中途想過嚴刑逼問,想想還是算了,說不說兩碼事,胡說亂說可能性更大。“你想個周全,有事直接和我商議。”
這事得給蘭陵打個招呼,兩家都屬於大目標,內鬥也不能便宜外人。牽馬就朝蘭陵莊子奔去。
正在家裡解悶呢,進來時候還聽裡面算盤響,近前一看,不是打算盤,單獨玩狼吃娃,屬於算盤自帶的娛樂功能。
“雨才停就朝我這跑,都有點怕你。”蘭陵將算盤一端衝我。“該你走了。”
“耍賴吧?這邊都死絕了。”伸手重新佈置好,“我先走。”
“什麼事來?別又是……”蘭陵臊紅臉朝我掃一眼,低頭胡亂撥一行算珠,“有人報了,你家才送一批勞力過去。”
“三百二十整,你就好好緊盯我家看。”蘭陵功力大進,幾步就連成三行胡亂開火,弄得我損兵折將。“賴皮啊,單行來,連這麼一排子多不地道。”
“你連的時候怎麼就不說自己耍賴?”蘭陵笑吟吟給我最後一行吃掉,又重擺了局。“不是專爲耍這個來的吧”
“算有點閒事。”從懷裡掏了高麗貴族血血史遞過去,“你看看。比我給你講三國演義有意思多了。”趁蘭陵不備,去了她兩行子。
“還都連一片了。”蘭陵笑着朝我手上敲了把,“想不到呢,你家那個達萊的親戚趕這麼老遠來串門子。”意味深長地望我一眼,“美中不足。可惜是個寡婦。”
“全天下寡婦,從你過後,我發誓再都不碰。”胡攪蠻纏贏了一局,心頭大爽,“有個好笑的事,串門子是串門子,可達萊不認。”
“哦?”蘭陵一愣,“說明白。”
“人不對,是有這麼個堂姐,事情說的還不差分毫,可人對不上號。”連贏兩局,何其爽哉,“今就不玩了。不給你翻本機會。”
“什麼人,和我個弱女子爭勝。”蘭陵朝我肋子上戳幾下,將作文塞給我,“頭疼去吧,冒名頂替呢,呵呵。”
“笑啥,我好心來的,你還幸災樂禍。”
“知道,我這邊小心就是。看來棉花這東西已經引起鄰邦注意了,這不光是織造作坊要小心,農學裡也是人家打探的目標,往後收學生還要謹慎。接近你比接近內府更容易,而且又是農學少監,該耍的把戲,男人家嘛,郎君不是也聲稱青春期麼?”
“少噁心我。人沒帶來讓你瞧,提了腳能當榔頭用,光是一把骨頭。青春期和解剖學是兩碼事。”捏了蘭陵鼻子拉了幾下,“爽不?”
“要死!”蘭陵撲上來一通亂拳,喘息道:“爽了,說正事。”
正事說起來有意思很,反正小半天的交談很費力氣,下午晃晃悠悠回家,剛下馬就看老遠過來一人,黑頭,包裹嚴實,面熟,見面就跪,不扶。
“盧三啊,大白天你跑我家門口打劫?”上去踢了腳,“起來!”
“小人受老父之命,來向侯爺恩人辭行。您府上小的沒臉進,這一早就候了門外指望能有個照面。”盧三拉了拉包頭的黑巾,“這不,給幾個老媽媽剃了精光,全身沒毛,回去才叫老父吊了一頓毒打,若不是說您下令剃的,這會兒已經下葬了。”
“哦。”我彎腰瞅了瞅盧三,就說怎麼面熟卻感覺彆扭呢,眉毛沒了。這看的人起盜汗,眼睛鼻子嘴,少了眉毛就感覺是個全新的物種,有上磚招呼的衝動。“轉過臉去,再看見就抽了。”
“是。”盧三是個實在人,立馬臉扭了一旁,“在下這就趕去接人,您府上第二撥估計已經過了幷州,一月功夫就到,保準誤不了事。”
“誤啊,你狗東西誤我大事了。光這一撥就讓停產好幾天,做買賣沒點信譽,早早晚晚都算違約,要不是看了崔家的面子,一個子都沒你的。”伸腿又一腳,“誰叫你轉過來了?”
盧三扭過頭,委屈道:“您老可是錯怪小的了。知道是給您王家辦事,這風餐露宿就想早趕回來,一路都是小的和二哥親自押運。千十個人,都是俺兄弟倆精心挑選的,只挑好的,不分貴賤。這一路上十幾個老爺們都晾着,硬忍到京城,一手指頭都沒碰。”
“哦,那可難得。”這點值得讚揚,不過面對一羣人幹,提起興趣也不容易。“你不是招攬嗎?怎麼還分貴賤?”
“咱這邊爲好聽說是招攬,過去了還是買賣。盧家三兄弟的名號以前還管用,如今那邊換了都督,錢沒以前好賺了,什麼手續都得朝衙門上辦。”盧三控制着腦袋的角度,渾身不爽亂擰。
“哦,那是必然的。”換的都督很有經濟頭腦啊,老樑家落不少進項。望着面前的二道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看來你盧氏集團還是比較有實力的。說說,除過大批的販賣,有沒有三五個零售的?”
“這個……”盧三揉揉光頭,“您要說小的這行當的確丟人,不過幹這行十多年了,若走京城這一線,除過俺兄弟仨還沒敢認頭前的。三五個說起來也有,不多。除非是千里挑一的那些還有可能,這路途長遠,豆腐運成肉價錢,除非買主高價預定,要不不會幹這賠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