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樞軋軋,絞盤牽引着粗麻繩,木巢籠緩緩上升,輕輕搖晃。李元軌下意識伸手扶住魏叔玢。
這木籠四周下半部有厚木板擋住防箭,上半部分亦有雉堞之設,能讓籠中人探頭出去觀察敵情,也利於叫喊聲向下傳到本方陣內。籠內卻是極爲窄小,本來只能容許一名鼓腹大漢站立的,李元軌和魏叔玢因爲都瘦,勉強一起擠進來,卻避免不了身體不時相觸。
也因此,當楊信之笑着提議“魏娘子不妨和十四郎一起上去瞧瞧”,魏叔玢第一反應是搖頭拒絕,又紅着臉向四周掃視一遍。
她跟着李元軌從臺上大帳中出來以後,天子即起駕回宮,臺下演武的兵卒工匠也都收拾器械撤走,誰都不樂意在這大熱天野地裡曬着。李元軌卻拉着魏叔玢和楊信之跑下場,只來得及阻止巢車推走,說想上去瞧瞧。操作匠人兵卒也不敢推拒,只得應承等着,那些一時用不到的人卻都悄悄走空了,如今車旁只剩下三四人。
三四人也是人啊……而且都是成年男子,看看李元軌和魏叔玢的情形,相互使些眼色,很快表情也都跟楊信之——以及方纔大帳裡的皇帝陛下——一模一樣了,看百戲雜耍似的一臉傻笑。
所以,那又怎樣?
李元軌有點負氣,自己先擡腳進了木籠,又向魏叔玢伸手招呼:“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以他對魏宰相長女的瞭解,這小娘子自幼受關東儒生世族家教,養成了舉動循禮的習慣,但她天性倔強,率性由心,並不那麼在意世俗眼光譏議。二人久別重逢,都有一肚子話,又有正事要商量。巢車木籠升起來以後,上面又能看風景,又很清靜私密宜於輕語。他二人的私情已上達天聽,御前都沒避忌的,區區幾個兵匠,又算什麼?
魏叔玢遲疑了片刻,果然一橫心邁步走進木籠,卻沒接他的手,而且與他背向站立,還帶着點宰相千金的最後矜持。李元軌不覺微笑,自也不爲難逼迫她,向楊信之點頭示意。
高壯衛士忍笑關上木籠護欄,親自動手拉扯機關牽繩,在兵匠幫助下升起巢車觀臺。李元軌眼前先是出現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隨後是山坡下的灌叢、草莽、溪流、荒廢屋院,遠處巍峨宮闕的青灰色形影也漸漸清晰起來。
永安宮位於禁苑東北的龍首原上,本來就是一處高地,離西內苑、玄武門等宮城北牆門樓都不很遠。巢籠越升越高,他看到內宮裡的海池泛起大片粼粼波光,池南的甘露殿、凌煙閣等宮室檐鴟上方,成羣的飛鳥盤旋繞落。隨後是更南方的最高大的太極殿,飛檐下仍垂落着素幔白幡,有細小如蟻的人形出入走動……
太極殿之外,宮城之南,更形宏偉的皇城以及龐大遼闊的長安郭城,也在他眼前象一副無邊無際的大沙盤,緩緩展開。
身側少女輕輕籲出一口氣。李元軌轉臉去看她,只見魏叔玢也是滿眼的夢幻迷醉神色,方纔那些羞澀已無影蹤。
“我……看不見我家呢。”魏叔玢伸直脖子向南望,又嫌陽光刺眼,一手在額上搭了涼篷,“哪個是永興坊啊?”
“你看那邊,先找城牆。過了城牆往裡面數,第一個格子是光宅坊,第二個格子是永昌坊,第三個就是你家所在的永興坊了……離得太遠,不好看清楚,你家的宅院我也認不出來……”
李元軌站在魏叔玢身後,與她一同極目遠眺盡力辨認。他比少女高了大半頭,視線無礙,只是二人貼得太近,魏叔玢束起的雙鬟髻不時擦過他臉頰,怪癢癢的。
心裡也癢癢起來。
方纔在御前大帳裡,魏叔玢與衛士有過一番拉扯,發鬟也給弄得蓬亂了,不少青絲飄散在外。李元軌生長宮中,慣於儀容整潔,此刻也沒多想,鬼使神差擡起手,輕輕拔掉眼前幾枚綰髻釵簪,少女一頭烏黑秀髮瀑布般垂落下來。
魏叔玢“啊”地輕叫一聲,半轉身撫首,嗔道:“你幹什麼!”
少年王子一想不對,這舉止十分輕薄褻瀆,自己也臉熱了,忙賠笑道:“你頭髮亂了,我……我幫你整一整,沒別的意思,你別多心……”
高處風大,忽一陣疾捲過來,魏叔玢的長髮被掀飛而起,拍打到李元軌身上。緊接着木籠也開始劇烈搖晃,少女站立不穩,驚叫了聲,李元軌連忙伸臂摟她入懷,另一手抓緊護欄,低頭喃喃安慰:“別怕,沒事。”
站立處顛簸不休,天旋地轉。李元軌只覺兩條柔軟手臂緊緊抱摟住自己腰身,他埋臉處的青絲如浪濤起伏,且被暗沉沉的馨香氣息四面包裹住,一時神魂飄蕩,渾不知此身何處此世何時。
風力漸弱,木籠搖晃得也緩了,慢慢趨於平穩。李元軌心跳得也舒緩了些,覺出自己頸頷間,少女微微顫抖,吹息如蘭。
魏叔玢身上所帶的香氣他是熟悉的,下意識一想,就是方纔臺上大帳裡鼎爐噴吐的宮香氣味。看來她在那御帳裡呆了很長時間呢……
“阿玢,你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魏叔玢的心神也不知飄在哪裡,被他低聲一問,才驚醒回來,忙放手退後掙脫他抱摟。李元軌不太願意,還攬着她纖腰戀戀地不肯鬆開,少女咬着牙往他靴上跺了一腳,他才吃痛放手。
二人分開站立,但這木籠內地方狹窄,又能離得多遠,仍然是衣袂糾纏吐氣相聞。魏叔玢一邊自己梳理髮絲挽鬟束髻,一邊向李元軌講述別來情形,李元軌也將自己的經歷和盤端出。他二人都已從別人處得知了一些對方景況,已知的便一述略過,主要詳說近日進展。
“阿玢,我對不起你。”李元軌嘆息。魏叔玢低頭,語氣平淡地答:
“若是說你要去高昌的事,我不怪你。那原本也是我想盡力促成的……雖然我沒用,沒幫上什麼忙……”
“那事……當然是我對不住你的因由之一。”李元軌嘴裡一陣陣發苦,“還有別的……只怕程大將軍對你原本的好感憐愛,也被我攪毀了。連令尊那裡,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交代纔好……”
他向康蘇密借得五萬絹,自己根本都沒看上一眼,徑讓康府的奴婢送到懷德坊宿國公程大將軍府上去了,聽說沿途也惹了不少長安士女圍觀。程咬金言而有信,隔日親自攜了魏叔玢的婚書庚帖等,到魏侍中府上商量退婚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