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城整體地勢南高北低,諸水自終南山發源,北流入渭,城北宮城、禁苑等地的湖池積穢湫溢,盛夏裡尤其潮溽難當。所以太平無事年節,一入三四月份,天子就要帶親近宮眷陪臣,離京前往建於高爽勝地的離宮避暑,往往一直呆到秋風廓清宇內才捨得回京。
貞觀四年以後,外患平定內無動盪,田野豐收流民歸鄉。天子夫婦都有氣疾,忌怕暑熱,也即例行每年行幸。據宮內執事說,大駕出京前,天子皇后都曾面請太上皇,願奉老父一同前往九成宮避暑的,但太上皇一是年老懶動,二是厭惡九成宮曾爲“凶宅”——三十年前,隋後主楊廣就是在那裡弒殺了父親文帝楊堅——三是他所居大安宮本就建於山丘上,地高風急,林密泉清,原也不甚潮悶,是以堅決不去。
爲人子者不好勉強老父,也就罷了。這樣連接幾年,朝中正直大臣們便有議論,認爲天子長年丟下老父遠行,大有違聖人所云溫清之禮,相關諫章表奏雪片似的一封封飛去,塞滿幾大匣,弄得皇帝也是頭疼。
太上皇不去九成宮,那就再另建一座避暑行宮請老人去住——這解決辦法順理成章。可一來隋亂後民生凋蔽國庫窘迫,朝廷要儘量儉省少擾民,挑着前隋舊宮修葺重裝較爲合算;二來又不能距離太遠,否則太上皇還是不願長途跋涉。擇來選去,工部和將作監看中了禁苑東部龍首原上的一處舊隋離宮“觀德殿”基址,雖格局不大、房屋傾圮,好在地基夯築得牢實,也能省下不少人力物料。
具狀奏明後,天子御準在此爲太上皇修葺興建避暑宮,並改稱爲“永安宮”,於去年秋收後開始召集役夫備料動工。冬季天寒地凍,施工不便,開春回暖後沒多久,太上皇又崩逝,遺詔工役罷免,這永安宮的營造也就剛起了個頭,只拆除了舊隋廢宮上不能再用的物料,還沒建新,現即停工。
魏叔玢陪着柴瓔珞坐在一駕長檐敞車上,行進于禁苑的滿地濃蔭間,一邊聽喧囂的蟬噪,一邊跟素服女道士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她們從紫虛觀出發後,先向北行,又繞過西內苑的宮牆角樓一直往東走。魏叔玢自然要問“我們去哪裡”,柴瓔珞回答“永安宮”,隨後給她講了上面那一大通來歷。
紫虛觀主臥牀近兩旬,總算約略恢復了七八成精神,外觀看着也比較象她平常模樣,不至於一見面嚇到人了。底氣還是虛弱,說話久了顯喘,魏叔玢也不敢讓她一口氣講太多,猜度着問:
“那永安宮既然已經停工,根本沒建起什麼來,我們往那裡去做甚?主上在那裡嗎?一個到處堆着物料的工地基址,天子去幹嘛?”
“說實話,我也不知。”柴瓔珞笑笑,“只是立政殿的熟人告訴我,這些日子,除了柩前守孝,主上就是往永安宮去的多。其實也不止最近,去年就常去,一開始人們還以爲主上是孝心虔,親自催工去了,後來就覺得不象,主上的孝心嘛……”
女道士掩口而笑,不便再說下去,也不必明說,魏叔玢已跟着笑。明白人對當今天子的孝心都是不抱多大期待的。
牛車走不快,好在禁苑裡到處是參天大樹長草溪溝,道路大都有蔭涼遮蔽,雖是盛夏,也不覺得過於蒸曬。又繞過一處宮牆角樓後,魏叔玢漸漸覺得山勢道路有點眼熟,想半天想起來,問:
“我們是不是快到歐陽率更隱居的那處桃林小院了?”
“唉,是啊!”柴瓔珞一拍膝蓋,“我都忘了,那地方離永安宮確實很近呢。”
魏叔玢轉着脖子四處張望,終於望見那一片桃樹林。此時花期早過,芳華已謝,觸目只餘綠油油的煙障。
如朝霞籠罩天地的粉紅花海中,瓣落紛飛如雪。清瘦少年轉身望向她,烏眸含笑,盈滿晶亮的喜悅愛戀……
被自己眼前突然閃過的幻象驚得一抖,魏宰相長女用力搖搖頭,摔去妄想,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掌心。她現下要做的,纔是正經要緊事,沒閒暇撥付給小兒女的傷春悲秋。
柴瓔珞還是象能看穿她心思,伸手過來拍拍她小臂,方欲張口安慰,前方空中突然一聲爆響。
響聲來得突然,有點象過年時丟進火堆裡的爆竹聲,但要大上千萬倍,而且自半空傳來,她們一行連人帶牛及車後步隨的侍從,全被嚇一大跳。駕牛更驚得左衝右突一頓亂躥,引車閹奴不防,被拖倒地下險些踩折,車身也顛蕩不止。幸好車上二女身手還算靈便,滅頂之災前,魏叔玢扶着柴瓔珞狼狽滾下敞車。
這邊人喊牛鳴,那邊的空中爆響聲竟是連綿不絕,一下又一下,威勢能趕得上霹靂雷震。魏叔玢定了定神,站起身撣土,忽然想起上回在歐陽詢的桃林小院裡,也聽過這種爆響聲,不過當時離得較遠,沒這麼嚇人而已。
柴瓔珞比她反應快,已經說出口“原來在歐陽老猴院裡聽見的是——”,不過這句話也沒能說完。她們一行鬧出偌大動靜,幾乎立刻就有腳步與喝問聲傳過來,一小隊衛士手執矛矟,跑步過來查問。
六七人都裹着紅抹額,一身屯營衛士裝束。隊長與柴瓔珞對答幾句,聽聞是內道場上真女冠,倒還客氣,確認“聖駕在此”,又應承代她去通稟。二女便在樹蔭下立等,沒過多久,天子傳見。
魏叔玢仍然穿着那天在東宮換上的宮婢素服,挽了雙鬟充作小侍婢,扶着柴瓔珞,跟那衛士隊長慢慢向前走。轉過一處山角,又進了幾層圍障,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一處坡度平緩的臺基上,支起一座極大帳篷,重疊高軒,乍一看還以爲是磚瓦大殿。天氣炎熱,幾處簾幕都掀開以木杆撐起,作成遮陽華蓋狀,外面又連卷棚,一羣人或坐或站在那大片蔭涼下,正對着遠處指指點點。
又一聲砰然大響,這回二女都有了些提防,沒再被嚇倒。剛安靜了一陣子,又聞此聲,而且比先前離得更近,魏叔玢只覺胸腔裡一顆心在突突地跳。
舉目望去,高臺前面幾射地外,矗立着幾架似井臺桔槔的木槓,只體制大得嚇人,離這麼老遠,看去仍覺得高聳巍峨。
剛纔也不知是怎麼個動作,有一架木槓的長杆在緩緩下落,它前面十幾丈方圓則塵煙瀰漫,象掉落了什麼沉重大物事。魏叔玢只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問出來:
“這是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