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沒想到,二人打馬到紫虛觀,進門沒找到柴瓔珞,出來迎客的卻是魏叔玢。又驚又喜又忐忑不安,他們自然先問“上真師去哪裡了”,便引出魏叔玢一番眼圈紅紅的長篇轉述來。
柴瓔珞跟皇太子承乾私會三年了?那血玉韘也是李承乾送她的?海陵王妃楊步搖懷的孩子竟是當今天子的?……一連串秘聞砸得李元軌頭暈心亂目瞪口呆,侍婢送上的午膳一口都沒吃下去。等魏叔玢講完了,問他“你們又是怎麼回來的”,他還沒定妥心神,順口說實話,一說就把自己方纔萬春殿請婚的事也講了出來。
簡直沒見過象我自己這麼蠢的人……
魏家小娘子變色起身要走,他趕着挽回解釋。二人在廂房板壁內外相對,一個抽泣一個無言。
張了半天嘴,李元軌實在說不出話,回頭想叫援兵,卻見楊信之捧碗吃得正香,百忙中還有閒功夫擡起肥臉衝自己齜着牙樂……
收到了府主的殺人眼光,楊肉塔終於戀戀不捨放下飯碗,起身過來也跪坐到廂房門前,好聲好氣開腔:
“魏娘子,十四郎真的是不得已,你且放寬心腸,再容讓他一回。來日方長嘛!下次再有這事,他一定先行請你的閫令,再去應徵做駙馬啊什麼……”
這叫人話?李元軌回身一個肘錘擊中楊信之胸膛,高壯衛士哎喲一聲。內外正鬧着,堂門外有奴婢傳報:“桂陽長公主來訪。”
桂陽長公主?當今天子的五姐?當然,也是李元軌的五姐、楊信之的嫡母。
這客人身份貴重,魏叔玢也顧不得再與李元軌爭執,開門出來擦了眼淚補些脂粉,和靜玄一起出院迎客。
楊信之不想見嫡母,李元軌倒無所謂,但他要是露了臉,少不得要解釋很多事,也覺麻煩。二人便迴避到堂上屏風之後,剛剛坐定,就聽女子語笑聲和腳步雜沓,是五公主帶着隨侍奴婢一起進來了。
五公主也是來紫虛觀找柴瓔珞的,說是“有個要緊的女病人,剛剛生產,景況十分不妙。因與駙馬家有些瓜葛,她五姨夫叫我來求瓔娘過去救命。”
她的口氣略奇怪,雖說的是危症救命的事,卻毫無緊迫擔心之意,反而有些……厭煩?或者無奈?總之象是被迫來的,自己並不着急。
靜玄沒口子致歉,說是上真師有事回柴府去了,這一陣子可能都不會回觀,觀內事務暫由這位魏娘子主持,魏娘子承上真師傳授,醫術也頗有心得等等。
“既如此,就煩勞魏娘子先跟我走一趟吧。我另遣人去三姐府上請瓔娘,就不知能不能趕得及。”五公主理所當然地決定,也不聽魏叔玢“初學淺陋不敢妄診恐怕誤了病情”等謙遜辭,徑自喚人備車馬。
“敢問長公主,病人此時可是正在府上?魏娘子若有缺針少藥,奴婢等往哪裡送去?”倒是靜玄細心,又追問一句。五公主遲疑片刻,纔回答:“不在我家,在慈和尼寺。”
慈和寺……海陵王妃楊步搖?
屏風後的李元軌清醒了些,明白過來這是他四嫂生下了與皇帝的私生子,產後身子不好,受敕命照顧她的五駙馬楊師道着了急,請妻子來找柴瓔珞求醫。
在他身邊,楊信之壯碩的身軀也是一動,還“啊”地低呼出聲。屏風後地方本不大,他一亂動,登時撞到木底座,動靜明顯。屏風外五公主立即喝問:“那邊是誰?”
這下沒法躲了。李元軌硬着頭皮,和楊信之出來拜見,訕訕陪笑胡亂編個理由致歉。他一身珠光寶氣的五姐倒沒怎麼在意他,皺着眉打量繼子楊信之:
“你在這裡,還有心思藏躲胡鬧?回來了也不知會家裡,生死不明的,你阿耶倒是省心了!就可憐你親孃……”
說到“親孃”,五公主即鉗口不言,重重嘆一口氣,又瞪繼子一眼。楊信之擡頭急問:“我娘怎麼樣?請公主明示!”
“怎麼樣?你自己去看嘛,這哪兒說得清楚!”桂陽長公主扶着婢子,顫巍巍起身,沒再正眼瞧楊信之,“跟我有什麼關係,叫我操心受這累,你們楊家,真是!”
說得好象你不是弘農楊家的主婦一樣……李元軌肚內暗暗譏諷着,也一起跟他們出門,上馬想一同往慈和寺去看看情形。坐上了素車的五公主卻掀開車窗帷幕,向外道:
“十四弟,你別跟着去湊熱鬧了。你一個小後生家,婦人女子生產血崩的,本來也忌房,也跟你不相干。回去歇着吧,有空去我家玩。”
這倒是題中應有之義。楊步搖私通生子一事關涉宮闈隱秘,五公主並不知道他和魏叔玢等人都通曉了其中原委,還在盡力隱瞞、防止更多人牽扯進去,至少不讓她自己落個泄密的罪名。
李元軌一時也想不出理由強行跟去,只得口中答應着勒馬。身後馬喘人呼,楊信之乘着自己的肥壯坐騎過來了,李元軌一把扯住他繮繩:
“楊大,你老實跟我說,我四嫂……海陵王妃,跟你到底什麼關係?”
楊信之一對牛也似的大眼茫然掃視過來,張了張嘴,竟沒能答出話。
當年的齊王李元吉娶楊師道侄女爲正妃,楊妃按說是楊師道長子楊信之的堂姐。但那“你親孃”的稱呼又是怎麼回事?而且按老人們的講述,楊信之的身量氣力也實在是……很象當年力敵十夫的勇壯齊王。楊步搖又有那個偷換孩兒密保下親生兒子的傳說……
“我娘要緊,十四郎恕罪,萬事回頭再說。”楊信之搖頭奪過馬繮,夾鐙往前趕上嫡母的車隊,沒再看李元軌。
初秋午後,陽光仍然耀眼刺目,曬得人頭臉出汗。李元軌立馬紫虛觀外,望着那一隊人馬漸漸遠去,楊信之壯碩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一顆心卻緩緩沉入冰海。
如果他當真被身邊日夜相伴的人欺瞞了這麼久……那感業寺臨汾縣主的命案之謎,只怕也要以他最不樂見的方式,被揭開了。
附註:高昌國扣留羈押從塞外回唐的漢人這事,有一些史料依據。《冊府元龜》卷985載有《唐平高昌詔》雲:“自隋季道消,天下淪喪。衣冠之族,疆場之人,或寄命諸戎,或見拘寇手。及中州既定,皇風遠肅,人懷首丘,途經彼境,皆被囚繫,加之重役,忍苦遐外,控告無所”。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也顯示高昌當時有“羈人”和“羈人役”,凍國棟等學者推測這些“羈人”就是唐詔書中提到的被麴氏政權強拘的歸民(《麴氏高昌役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