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了。”魏叔玢在竹牀上向柴瓔珞伏手而拜,“瓔姐恕我妄加揣測之罪。”
柴瓔珞苦笑一聲,探身拍拍她的小臉:“別多禮了。這不怪你,換了我,我也會想到那上頭去……唉,我說過了,這事我有責任,沒把這玩意收藏妥當。這不是應該帶在身上隨便給人看的物事……要是他早點跟我說明來歷就好了。”
“你是什麼時候才知道這玉韘來歷的?”魏叔玢問。
“案發以後,我私下叫人去打聽,大舅母身邊人說了一些。後來你跟我也講了一些,再後來……今日太子闖進我屋裡,也說了好多話。他走以後,我自己靜下來想想,才把這玩意的前因後果理清楚。”柴瓔珞臉色黯下來,又打開掌心,凝神低頭看玉韘,“這麼貴重的物事,他就不該給我。其實啊,我也早覺得玉質裡這一縷血跡,很是淒厲不祥呢……”
淒厲不祥,可你還是隨身帶着。你自己心裡,對這段情還是看重的吧,至少比你嘴上願意承認的重……
“事發以後,皇后以爲太子涉案,把玉韘給他看,他就一直想找你當面對質,問清是什麼回事。”魏叔玢回想着說,“你一直在躲他,對不對?爲什麼?你不想承認只是由於自己不小心,給他找了那麼大麻煩?”
女道士搖搖頭,又嘆口氣:
“他派人給我傳過話,有點懷疑我和越王聯手做局,陷害他殺人敗壞他名聲的意思。這幾年他們兄弟不和,主上公然偏愛越王,他的疑心病也越來越重。我本來想解釋的,轉念一想,就讓他那麼認爲吧……本來就在發愁,這段孽緣怎麼了斷也了斷不盡。皇后也是身子越來越不好,對人對事都不象前些年那麼仁厚寬容了。他生我的氣,就此打消複合的念頭,未嘗不是好事。先熬過這段日子,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一孃的案子,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時候也不用我解釋,他自然就明白了。”
“可你也沒能熬過去。”魏叔玢嘆息,“我想,大概是海陵王妃爲主上生子的消息刺激了他。他父親都作了榜樣,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今天就……這麼火氣沖天地跑這裡來捅破窗戶紙。”
“這你倒是猜對了。”柴瓔珞微微苦笑,“他衝進來找我,一開始只是叫我去立政殿,跟皇后說明這玉韘到底是怎麼回事,別讓他總揹着個亂倫殺人的污名。我答應了,叫他也同意跟我一刀兩斷,我二人此後只是君臣親戚,再沒別的,他也答應了啊……可話剛出口,他就反悔了……開始是大吵大鬧,然後又哭又鬧,最後又發了性子怎麼也不肯……我也沒辦法,隨便他去吧,聽天由命……大不了一死嘛……”
女道士在竹牀上屈起雙膝,把臉埋進手臂裡,筋疲力盡,倦憊不堪。魏叔玢探身摟住她肩頭拍撫,也只能陪着她嘆息。
夜涼如水,二人誰都沒有睡意,只坐在階下竹牀上默默相對。阿豚在主人身上蹭夠了,又來蹭着魏叔玢的腿撒嬌,喉間咕嚕咕嚕幾聲,突然繃直身體扭頭望向院門。
魏叔玢也隨着豹眼視線望過去,一瞬間,還以爲院外飄進來一個幽靈女鬼。
是蘇令妤。她仍然穿着冢孫婦爲太上皇守喪的素衣,手臉都白得沒血色,步子飄飄蕩蕩地悄聲走近,走到竹牀前,說話的聲音也是沒有生人氣息的:
“東宮侍人傳來的口敕,命上真師明日開宮門後即刻回本家,交其父嚴加看管,此後非奉敕旨不得再入禁中。”
還好……這只是把柴瓔珞“逐回本家”了。二女下牀跪奉敕旨,魏叔玢看一眼默然無語的紫虛觀主,自己忍不住問:
“只有這番處置?沒別的敕旨?”
“這只是主上的口敕。”蘇令妤對她慘淡一笑。
“皇后呢?皇后沒說什麼?”
太子妃搖了搖頭,沒答她這一問,只挽起柴瓔珞道:“上真師着人收拾隨身物吧。沒別的禁令,想帶走什麼都行,收拾齊全些。”
這一去,以後再進來找丟落物,可就難了——魏叔玢覺得蘇令妤還有這一句話,只是沒說出口。她神情語氣都平靜無波,彷彿處理的人和事都和自己毫無關係。
柴瓔珞對她笑了笑,說句“多謝”,又說:“皇后是氣血過於虛弱了,禁不起心情激動摧脾傷肝。我出宮後,還望蘇娘子小心照料,莫要濫下猛劑,總以溫補滋陰爲上。”
“上真師放心。”蘇令妤點點頭,“他們說皇后今日是因爲說話時候太長,累着了。之前先跟前隋蕭皇后密談許久,天都黑了,才把太子召進立政殿正寢。沒說幾句話,主上叫太子出來進御書房單獨奏對——所以等明日天亮,皇后也好些,或許還有恩旨,上真師且寬懷。”
或許會從輕發落,也有可能對柴瓔珞的處置更重,一切取決於長孫皇后。
兩個與皇太子關係密切的女子相對無言,沉默片刻,柴瓔珞擡起右手,將掌心中一物輕輕釦放到蘇令妤手裡:
“這原該是太子妃的。”
蘇令妤低頭一看,單薄肩膀明顯地抖了一下,不暇思索塞回給女道士。但她臂腕力量比柴瓔珞差得太多,被對方雙手握住,立刻動彈不得。
“太子妃若是嫌棄此物不祥,那就代我還給太子,或者找有道高僧法師禳厭封印,怎麼處置都行。”女道士嘆息一聲,不容她再推拒,又轉頭向魏叔玢道:“阿玢,我也求你一事。”
“瓔姐請吩咐。”魏叔玢眼中淚水已涌上來。
柴瓔珞環顧自己所居院落,宛如大夢初醒:
“我助我師父孫真人蒐集醫方、撰檢病例、培植藥材,到如今已有六七年功夫。材料太多,一時不可能盡行搬走回家,後山那些藥圃裡的植株,更沒法挪動。撰寫醫書是功德無量的大善行,不能半途而廢。阿玢你若能抽出身子來,這裡一切都交給你,至少把這幾卷《婦人方》修完。孫真人說過,今年秋天他會回來找我,我……無論自己怎樣,總想把答應他的事做完纔好,那樣死也瞑目。”
蟲鳴唧唧,月影扶疏,星河漸落,長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