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一道閃電如長矛一般從烏雲之中砸落下來,震得整座長安都抖了三抖,自從聖上高天祭雨之後,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今夜好不容易停歇了小半夜,如今又烏雲密佈,雷龍滾滾,眼看着大雨又要傾盆而下。
太子別宮安喜殿之中,李治正於榻上淺睡,被這巨雷一驚,倏然從睡塌中坐起,額上盡是密密的汗珠。
正欲起身呼喚宮人來伺候,卻聽得嘭的一聲,房門猛然彈開,貼身近侍滿臉驚惶,快步入內,把李治都嚇了一跳,若非這近侍乃多年心腹,他都要懷疑此人心懷不軌了...
這近侍也是老人了,哪裡不知宮中規矩,只是事關重大,他也顧不得失態,慌忙拜在李治的腳下,沉聲報曰:“殿下,聖上垂危,還請速望含風殿。”
李治心頭一緊,連鞋子都顧不得穿,胡亂披了一件衣服,就衝出房門,過了金華門,挑燈夜奔含風殿,地上的水漬將他的裙褲都濺溼,途中幾次險些滑到,然而他卻不管不顧。
自從祭雨之後,李世民的身體狀況越發惡劣,昏迷不醒了三天三夜,高燒不退,太醫館的人和宮人們日夜不歇的伺候着,李治也是心力憔悴,今夜見聖上情況穩定了一些,才匆匆回安喜殿小睡,可沒想到這才睡了一會,居然就傳來了噩耗。
“快去請長孫國舅。”李治不忘提醒近侍,那近侍慌忙出了別宮,套了快馬快車,往國舅府狂奔疾馳。
雨絲打在臉上,李治格外的清醒,他此時的心緒異常複雜,沒有悲傷,也沒有驚喜,有的,是深深的愧疚。
他知道自己才能不夠,魄力不足,爲人又怯懦,雖然李泰寵冠諸王,然而皇儲之位最終還是傳給了他李治,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李世民對自己的疼愛麼。
可是這一切都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還在不停地向這位久病纏身的父親索取着一切,包括他頭上的那頂皇冠。
到了此時,李治竟才發現自己無顏面對自己的父親,他讓近侍請長孫無忌前來,就是擔憂自己在父親面前會手足無措,生怕自己掌控不了局面。
宮人和太醫默默地守在含風殿之外,見得李治倉惶而來,慌忙低下頭去,宮女們兀自抽泣起來,淚珠滾滾而落,李治越發心慌,感覺那門口就像兇獸的血口,但自己又不得不咬着牙,硬着頭皮,推門而入。
一股寒風隨着開門的空當,送入了含風殿之中,被屏風格擋,向兩邊攤開,吹得燭火搖曳不定,外面的不斷閃雷,雷聲如同直接敲擊在靈魂上一般,讓人渾身發緊。
李治繞過屏風,來到龍塌前面,李世民瘦弱不堪,骨瘦如柴,雙頰凹陷,就只剩下一雙眸子,折射着熠熠光輝,那是迴光返照的精氣神在支撐着最後一口氣。
“耶耶...”
李治撲倒在李世民的牀邊,緊緊握住了李世民的手,那手冰冷乾枯如一節生硬的老木,李世民艱難地露出了笑容來。
“雉奴兒,你終於來了,兕兒呢。”李世民的頭腦還算清晰,老天給了他最後一點力氣,好讓他看到昇天之路,不至於迷失在中途,而他卻用這最後的一點力氣,與自己最疼愛的一雙兒女道別。
此時的李治,看着垂危的父親,回想起幼時的光景,心裡頭浮現出一個念頭來,如果耶耶能夠再活下去,自己就算不要這皇位,也就罷了。
李世民能夠從李治的眼中看出這樣的心緒一般,他極其艱難地擡起手來,放在了李治的臉上,眼中滿是慈愛,就像第一次在長孫皇后懷中,看到剛出生的李治那般。
“耶耶,兕兒還在路上,馬上就到了...”李治的滾下眼淚來,他本就不是一個強硬的人,如今更是六神無主,先前覺得無顏面對父親,覺得自己無法面對父親,所有的這些擔憂,統統一掃而光,剩下滿滿的悲傷和不捨,直到此刻,他才知曉,自己是多麼的深愛着這個耶耶。
“雉奴兒...耶耶要走了,有幾句話要...要囑託你,你可要好好記住了...”李世民胸腔發出不正常的鼓氣之聲,就好像肺部穿了千百個孔洞一般,又攢了一些力氣,這才緩緩開口道。
“徐世績才智有餘,城府又深沉,然汝與之無恩...恐...恐不能懷服,如今耶耶就罷黜了他,若他...若他毫不猶豫地離京赴任,俟我死後,汝可複用爲僕射,若他徘徊顧望,當...當殺之以絕後患。”
李治沒想到父親居然說出這番話來,臨死前居然還在爲他的繼位殫精竭慮,還在擔心老臣們會欺負他的兒子,爲了兒子能夠順利繼位,甚至不惜將幾十年的老臣子都罷黜外放。
“他...他一直在保護着我啊...”李治已經看不清父親的笑容,因爲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父親爲何培養徐真,李世民連李勣都信不過,又何況長孫無忌。
從他一開口,並不稱呼李勣,而是稱之爲徐世績,迴歸其本名,就是想提醒李治,李勣始終不是李家的人,長孫無忌也同樣不姓李,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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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李世民不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保護你李治了,今後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李治瞬間想通了這些,想起自己甚至還生出了要殺死李世民,提前奪位的念頭,羞愧得要死,如同小時候犯了錯一般,伏於父親懷中,放肆地大哭。
李世民微笑着撫摸了李治的頭,此刻的李治,在他的眼中,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羞澀的小孩,那個從來沒有心計的純真小孩,他摸着李治因日夜侍候自己而生出的白髮,不由落淚道。
“雉奴兒...能如此孝敬疼愛...耶耶,我李世民就算死了,此生又有何所憾。”
李治聽了父親的話,越是悲傷難當,竟忍不住自己的痛苦,眼角都要流出血來。
正當此時,房門又吹進來一陣風,燭火動搖,長孫無忌滿身水跡踉蹌着跌了進來,同樣趴在榻沿上,李世民用手摸着長孫無忌的臉頰,只是不語,後者放聲痛哭,不能自已。
李世民與李治說話太多,消耗了精力,此時也竟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流淚,過得片刻,褚遂良應召而來,李世民才提起最後的力氣來,囑託後事。
“朕...今悉將後事託付公輩,太子...仁孝,汝等所知也,當善輔導之...”李世民生怕自己歇了這口氣之後就再也提不起第二口氣,又轉向太子囑託道:“有無忌、遂良在,汝...汝可勿憂天下...”
李治固是悲痛不已,卻知此時已經是李世民最後的時光,慌忙止住了眼淚,李世民又對褚遂良說道:“無忌對我竭盡忠誠,朕...能坐擁大唐江山...無忌功不可沒,待我死後...切勿讓小人進讒言挑撥離間...徐真可重用...”
李世民還待說些什麼,可一口氣已經泄了出來,想是支撐不下去,胸膛如破風箱一般劇烈起伏,雙眸之中滿是對大唐帝國皇朝的不捨,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卻來不及說徐真的事,只能讓褚遂良草擬遺詔。
褚遂良沉靜下來,抹乾了眼淚,開始草擬遺詔,可剛寫到一半,李明達卻衝了進來,李世民不得不停下來,又跟李明達垂淚話別。
“雉奴兒,兕兒是朕之寶珠...無論...無論如何...不能委屈...將...將她和徐真...定...定下來...”
此時的李治早已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當即應允了下來,褚遂良還待繼續擬詔,李世民卻瞪大了雙眼,朝半空伸出手掌來,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口中沙啞地叫着:“觀音婢...二哥...二哥來...二哥來尋你了...”
李治聽得父親臨死還呼喚着孃親的乳名,更是心如刀絞,然而李世民的手卻突然無力垂落,一代聖皇,終究隕落。
“耶耶。”李治和李明達同時驚呼,放聲大哭,外面電閃雷鳴,伴隨着轟隆一聲巨響,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長孫無忌生怕李治悲傷過度,輕撫李治肩頭以示安慰,李治抱着撲入長孫無忌的懷中,只顧着嚎咷痛哭,悲痛欲絕。
長孫無忌見李治如此脆弱不堪,面色變得有些陰鬱,抹去了眼淚,請求李治處理諸多後事以安撫朝堂內外,李治卻是不聽,只顧一味痛哭,長孫無忌終於是忍不住,呵斥道:“陛下將宗廟社稷交付於殿下,殿下又豈能如鄉野匹夫一般只知道哭泣。”
李治猛然擡頭,看着長孫無忌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個陌生人一般,這位國舅過往的溫順服從又去了哪裡。
見李治不哭了,長孫無忌才繼續說道:“如今遺詔還未完成,若宣佈聖上駕崩,必定給人可乘之機,殿下還請先回皇宮。”
李治早已沒了主心骨,只能聽從長孫無忌的安排,褚遂良見長孫無忌一手把持,心中自是不喜,可李治的懦弱,此時也終於體現出最致命的壞處來。
李治要將李明達帶走,李明達卻是不願離開,無奈之下,李治只能將這位妹妹強行拉走,到了宮外,見得程知節不知何時已經率領飛騎軍守候在宮外,李治不由心頭暗驚,長孫無忌竟然早已做好了準備。
程知節統領飛騎軍護送李治回朝繼位,後面還跟着諸多精悍步卒和諸多將領,一代天子駕崩之後,居然就這麼秘不發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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