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見得苟仁武三人居然與這流民反抗軍女子相識,心頭頗爲驚奇,這三人兀自竊竊交談着,臉色激動,徐真再看女子與苟仁武相認,頗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情意,心裡竟不覺有些酸楚。
這女子雖身處流民之中,卻難以掩蓋一股華貴而倔強的氣度,顯然有着神秘的身世,雨水悽悽,諸人也不及多談,將匪兵剝了個乾淨,所有戰利品一律放上馬背,又收留了這一股流民,往圖壤城西北方轉移。
一路上盡在雨林之中穿梭,腳下泥濘,流民衣衫單薄,雨水又冰冷,老弱相攙,苦不堪言,兜兜轉轉好半天,這纔來到一座山寨,兩側暗哨跳出幾個精幹陰鷙的瘦漢子,辨認了一番,慌忙將人都接入山寨之中。
這山寨用木柵圍起來,偌大寨子裡遍佈竹木屋和茅草房,道路泥濘髒污,就算被大雨不斷沖刷,仍舊彌散着一股便溺的氣味。
聽聞馬蹄聲,茅草房中頓時鑽出一張張泛黃的臉,孩兒們面黃肌瘦,就只剩下一對眸子閃亮閃亮,實在讓人看着於心不忍。
女子揮了揮手,手下吩咐起來,茅草房的壯年開始洶涌而出,將馬背上的戰利品全部收集起來,再一一分配下去,力求每家每戶都有所得。
山寨中的人們對女子顯然有種格外的崇敬,女子所過之處,人們無不俯首禮讓,更有甚至不顧地面髒污,納頭便拜。
女子此時才顯出一絲暖意來,帶着雍容的笑意一一回應,將苟仁武與徐真等人領到了山寨最高處的一座木樓之中,那中年婦人帶着兒子,也跟了上來,似乎那羣新流民見徐真對母子多有關照,派了母子二人權當代表,感謝山寨收留之恩。
入了木樓,諸人才脫下雨篷和斗笠,但見一樓大堂擺設簡單,堂上掛着二字卻是漢字,蒼勁有力,揮灑自如,筆鋒帶着濃郁的悲憤與不屈,卻是“餘忠”二字。
見得這兩個字,徐真已然對女子與苟仁武的身份更加確定,苟仁武則正式向徐真介紹道:“將軍,這位是…是高句麗榮留聖王嫡親敏恩郡主高惠甄…”
高惠甄微微昂起頭來,等待徐真的見禮,徐真卻只是微微拱手,帶着笑意道:“大唐徐真。”
徐真此行秘密潛入高句麗,是爲了營救秦廣,有鑑於高句麗國情不明,他自然不會輕易泄露自己的軍方身份。
高惠甄見徐真如此淡然,難免有些訝異,苟仁武見二人有些僵持,只是訕笑以對,也不敢泄露徐真身份。
徐真卻有些不悅,用唐語對苟仁武說道:“仁武兄想來也姓高吧?對徐某人可是一番好瞞啊…”
苟仁武苦笑,抱歉道:“某確實姓高,榮留王高建武乃某之王兄…高某並非有意欺瞞,彼時流亡大唐,本欲尋求復國助力,沒想到卻淪落至此,又被幽州長史高狄所囚,實屬無奈…”
徐真終於驗證了自己的猜測,但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一路走來,他已然將高仁武當兄弟一般對待,可如今看來,高仁武乃高句麗王族,未必沒有想要藉助自己力量回國復辟的意圖。
兄弟之間一旦有了功利性,情義自然難免受影響,徐真心裡不是滋味,高仁武也多有愧色。
山寨物資緊缺,也沒什麼好招待,高惠甄命人奉上一種迷糊,權當茗粥來喝,高仁武和寶珠幾個甘之如飴,徐真卻沒甚麼胃口。
又坐了一會,徐真正想向高惠甄打探一下圖壤城的情況,門外卻一陣騷動,一羣人吵吵鬧鬧就進了餘忠堂,爲首者麪皮白淨,小眼睛,高顴骨,薄嘴脣,目光陰鷙,隨行數人,一臉兇悍,身後還跟着山寨中的居民,氣勢洶洶。
此人顯然地位不低,其他人都朝高惠甄下跪行禮,唯獨他傲然而立,頗爲睥睨,似乎在質問高惠甄,語速太快,以徐真的高句麗語水準,也聽得不甚明白,只斷斷續續聽到“唐人”,“叛逆”等字眼,連蒙帶猜,估計是自己唐人的身份要帶來麻煩了。
這人身上披掛古舊的鎧甲,胸甲上還刻着一個紋章,腰間挎着一柄古刀,與其他人的裝束截然不同,與高惠甄針鋒相對地辯爭,隱約有奪權的姿態。
高惠甄雖然對徐真沒什麼好感,但自己的尊威受到挑釁,若是以前,也只能忍氣吞聲,但現在,高仁武歸來,自己有了依靠,也就不必在受欺負了。
果不其然,高仁武眉頭一皺,頓時上前來,厲聲呵斥道。
“乙支家的小子,請注意你的言行!”
他並不認識眼前這個年輕人,但卻認得其胸鎧上的紋章,那是高句麗名將乙支文德一族的家徽。
乙支納威繼承家族爵位,深感榮耀,家中先輩曾位居高句麗大對盧,顯貴一時,因泉蓋蘇文屠殺百官,乙支家族誓死盡忠,將高惠甄等一衆王族後裔救了出來,一路遭遇追殺,死傷殆盡,也就只剩下敏恩郡主高惠甄一人。
他一直迷戀着高惠甄,原本還忌憚於臣子的身份,暗自剋制,然這座山寨都是他一手所建立,手下諸多兵將都是他四處蒐羅集結,流民也是他收容下來,莫看這山寨簡陋破殘,周邊卻遍植農作物,勉強能夠讓山寨的人們支撐下去,加上反抗軍四處襲殺官軍,收穫也不小,勢力得以慢慢發展壯大起來。
乙支納威深得人心,慢慢變得倨傲自大,部衆稍有不從動輒就重罰,流民若有怨言就斷了食物分配,恩威並施之下,整個山寨也不敢拂逆其意。
越是如此,他對高惠甄就越發的放肆,甚至曾經想過強佔高惠甄,奪了王族的名分,再拉攏壯大反抗軍,做出一番大事來。
故而當他收到消息,知曉高惠甄帶回來一個唐人,他連忙趕到了餘忠堂來!
乙支文德將軍乃是高句麗史上抗擊大隋的民族英雄,這也是乙支家族最引以爲傲的地方,無論是大隋還是大唐,在乙支家族眼中,遼水對岸的都是敵人,他又怎會給徐真好臉色?
聽到高仁武的呵斥,乙支納威面色頓時兇狠起來,揮手朝部下命令道:“此人膽敢冒犯本將軍,還不給我拿下!”
諸多部衆得令,齊刷刷抽出兵刃,將高仁武等人圍了起來。
高仁武面色如常,取出一柄小玉刀來,高舉在手,一聲暴喝如春雷:“誰人敢在本郡王面前放肆!”
乙支納威見了這綴滿寶石的玉刀,慌忙跪下,嘴角微微抽搐,暗自忍耐心頭怒氣,沉聲行禮道:“乙支納威拜見銀珠郡王!”
諸多部衆一聽是郡王,轟隆跪倒於地,樓外的民衆聽說是勇武善謀的銀珠郡王,紛紛拜倒於地,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山寨,人們那麻木無神的目光似乎又恢復了生機,一種熠熠光輝時有閃現,此中光輝名曰希望!
山寨中的反抗軍早已怨聲載道,明知敏恩郡主苦苦支撐,卻又懾於乙支納威的淫威,不敢反抗,如今銀珠郡王到了這裡,郡主就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再也不用以身犯險了!
高仁武畢竟是歷經朝堂爭鬥傾軋的郡王,知曉民心可用,又擔憂逼迫太急會使得掌握反抗軍的乙支納威鋌而走險,奪權生變,是故將乙支納威扶了起來,好生安撫道。
“乙支家的小子果然忠義勇武,郡主多得保全,待驅逐了逆臣賊子,乙支家的旗幟必定再次飄揚丸都城!”
乙支納威素來以家族爲傲,高仁武句句擊中他心中所想,讓他不禁有些飄飄然,他本就想着挾持郡主高惠甄,以圖大事,高仁武如今正式承認他的功績,他又如何不歡喜!
徐真見得高仁武將人心玩轉得如此順暢,心中不免嘆息,只覺高仁武離自己已經越來越遠了。
既有了高仁武出面主持大局,衆人皆大歡喜,乙支納威殺了五匹戰馬,整個山寨一同歡慶銀主郡王的迴歸。
戰馬雖稀罕,然圖壤多山地,戰馬馳騁不開,反抗軍也沒有成型的騎兵,故而殺了馬也不覺得有多可惜。
徐真興趣寥寥,獨自坐在火堆旁邊,高仁武與高惠甄等人則聚在一起,談論一路經歷,難免諸多唏噓。
山寨之中的流民難得歡慶,人人滿口流油的咀嚼着馬肉,無論男女老少都喜笑顏開,又有人開始在火堆邊跳起古樸的舞蹈,歌聲婉轉而悠揚,讓人覺得似乎回到了那個平定的高句麗時期。
徐真知曉高仁武是不會再離開,青霞子和寶珠自然也會跟隨,而左黯跟寶珠兩情相悅,估計也要留在這裡,自己失去了助力,又如何援救秦廣?
“或許能夠利用這股反抗軍,將圖壤城打下來…不過…”徐真暗自思慮着,正失神之際,卻見得白日裡那個半大小子又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臉上都是血跡!
白天的時候徐真還特地跟他母子倆聊過,這小子名叫李承俊,中年美婦則叫金姝,本是蓋牟城中的富貴人家,遭遇叛亂才流落到民間,相依爲命。
李承俊爲人堅韌不屈,徐真很喜歡這小子的個性,見得他滿臉都是血,不由驚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承俊只是拖着徐真跑出去,一邊說着:“救!救救母親!”
徐真跟着李承俊跑出十幾步,歡慶的歌聲漸漸弱了下去,而一個女人的尖叫和哀求則撕心裂肺的傳來!
李承俊身上有傷,年紀又不大,跑着跑着就跟不上了,徐真心切金姝安危,循聲疾奔而來,見得一座小木屋虛掩着門,裡面傳來男人放肆的淫笑和女子哀求反抗的撕打聲!
“嘭!”
徐真一腳將門板踢開,那簡陋門板腐朽不堪,被徐真踢得木屑四濺!
地面的草蓆之上,一名反抗軍正趴在金姝的身上,衣褲才褪了一半,金姝抵死不從,居然被這男人打得滿臉都是血,慢慢沒有了反抗之力,眼看着男人就要得逞,金姝流下了屈辱的淚水。
然而正在此時,她只聽到一聲巨響,門板四分五裂,徐真按刀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