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章 血色殘陽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荒野在餘輝的照耀下猶如血流成河的沙場,讓人壓抑的緩不過氣來。
章邯閉上了眼睛,許久不語,清瘦的臉龐在夕陽的映射下顯得格外的滄桑。身後的親兵看着章邯單薄的身軀,欲言又止。
章邯回過神來,平靜的說道:“說吧,項王有何吩咐。”
項羽雖未稱王,論官職不過是楚王熊心帳下的上將軍,可即使是趙王歇和魏王豹看見他都會畢恭畢敬的喊一聲項王。
天下豪傑心中都清楚,諸侯共奉的義帝楚懷王不過是個擺設而已,這天下自鉅鹿之後早已經是項羽的天下了,稱霸封王不過是個儀式而已。
那親兵見章邯一直沉默便也有了些走神,被他這麼突然一問頓時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拱手道;“啓稟大王……”
“不要叫我大王。”章邯很不客氣的打算了他的話。
“這……”那親兵面露爲難。
章邯自投降項羽後便被封爲雍王,他不讓這麼叫他,那該如何稱呼?可他畢竟是雍王,這親兵自然不敢頂撞。
章邯面色黯然,許久才緩緩說道;“叫我章將軍吧。”
“是…是。”那親兵急忙點頭,說道;“項王有令,請章將軍晚宴相赴。”
章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就去赴宴。”
“諾。”那親兵拱手拜別,隨即揮鞭策馬離去。章邯看着他遠遠離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不知項羽此次相邀又是何事。
自殷墟降楚後,項羽倒是並沒有爲難於他,反而表現出一個英雄應該具備的胸懷。先是加封他爲雍王,一直對他禮遇有加,部下的二十萬降卒也沒有刻意的去爲難,一切糧草供給都和聯軍沒有什麼區別,這讓章邯心中安心不少。
唯一讓他不安的就是項羽雖封他爲雍王,卻將他調離軍中讓章邯長居楚營,並美名其曰爲向他請教兵法謀略。至於出於什麼目章邯自然心知肚明,請教兵法?開什麼玩笑,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更何況是項羽這種蔑視天下豪傑極度自大之人。
他不過是找個臺階給章邯下,目的是架空章邯的兵權,因爲章邯在秦軍中威望太高了,高到讓項羽放心不下的地步。這一支二十萬的秦軍完全是他一手從咸陽帶出來的部隊,降楚不過是他一句話的決定,那叛楚又何嘗不是他一句話的就能決定的呢?試想項羽如何能放心將這麼一支危險的部隊放在自己的身邊。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個道理項羽懂,章邯自然也懂。
所以章邯就順着項羽給他臺階下了,他已經老了,垂垂老矣!他的雄心壯志早已經在沙場上廝殺和宮廷的勾心鬥角中磨滅殆盡,此時的他,只是想給手下的兄弟謀一條出路,給殘破不堪的秦國謀一條出路。
聽說劉邦的大軍已經攻破了武關,章邯不由憂心忡忡,因爲項羽答應過讓他爲關中王治理秦地的,若是被這劉邦得手,那就充滿變數了。
幸好項羽和這個劉邦並不對脾氣,聽說呀趁自己和秦軍主力決戰時殺進了關中並且想在關中稱王,項羽一時暴跳如雷。
和他的叔父項梁一樣,他一直瞧不起劉邦這個油滑之徒,他發現他在河北拼死拼活的幹掉了章邯,劉邦卻憑空坐收了漁翁之利,這讓他高傲的性格如何能夠忍受。
被他尊爲亞父的范增也敏銳的察覺到了劉邦對項羽霸業的威脅,便極力勸誡項羽應該儘早入關,於是項羽便連夜拔營,率着浩浩蕩蕩的四十萬聯軍和二十萬秦國降兵直取函谷關。
可當三日前大軍行至三川郡的新安縣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而原地紮營。章邯心憂關中局勢,便數次前往項羽營中拜見,卻被他避而不見,讓親衛說辭軍務繁忙不在軍中。
章邯不知項羽心中所想爲何,便終日心神不寧,直到項羽今天突然召見他。章邯又想了一會,還是猜不出項羽的意思,便搖了搖頭,不再多想,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回營換了身衣甲前去赴宴。
章邯到了項羽的中軍大帳時,裡面已經燈火通明,歌舞聲不絕於耳。揎開帳門走了進去,只見項羽高居坐上,正端着酒樽興致勃勃的看着帳中的劍舞,不時大聲叫好,座下坐的則是密密麻麻左右六排盡百名甲冑鮮明的軍中將領。
章邯仔細一看,不由愕然,原來這些將領俱是他的老部下,秦軍中軍侯以上官職的將領都在其中,坐在前排的正是司馬欣和董翳二人,他的弟弟和兒子也在其中。
項羽見章邯走了進來,便站起來哈哈大笑道:“雍王你來遲了,該罰一杯。”
章邯謙卑的低下頭行禮道;“項王所說極是,老朽認罰。”說完從侍女手中接過酒爵一飲而盡。
左列首位的范增見此微微一笑,站起來笑道;“項王你糊塗了,你告訴大家晚宴的時間是戌時,現在還差一刻鐘,雍王又何過之有。”
項羽拍了拍腦門,恍然笑道:“亞父說的對,確實是我糊塗了。”
原來項羽邀請的衆將的時辰是定在戌時正時,可是項王有邀請,秦軍的降將們怎敢怠慢,早早就整裝來到中軍相侯。項羽見人數都到期了,一時酒興起了便提前開了酒宴。
“看來是我錯怪雍王了,項某失禮失禮,我這就自罰三杯謝罪。”項羽說完便連喝三大杯,卻依舊面不改色的坐在那談笑風生。一衆秦將見此連忙大聲叫好,其中有真心爲項羽的豪氣折服的,但更多的是趨炎附勢之徒。
章邯心中微嘆,嘴上卻連稱不敢,待客氣一番才入座就宴。
他的座位僅在項羽之下,遙遙和范增相對,旁邊則是多日未見的司馬欣和董翳二人。二人見章邯走來,酒席上坐着不便行禮,只是滿臉恭敬喊了聲‘上將軍’。
章邯點了點頭,坐下後小聲向二人問道;“知不知道項王把我們都請來所爲何事?”
司馬欣搖了搖頭回話道:“項王只是說我們秦人久居客地,必然思念家鄉,所以請大家來酒樂開心一下,並未說有什麼事情要相商。”
司馬欣的回答讓章邯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爲依二人與項羽的親近想必會知道一些內幕,卻沒想到兩人也是毫無所知。若說項羽真是爲了這種矯情的理由請所有秦將一聚,那顯然不是他項羽的一貫風格。
自從秦軍投降後,章邯的兵權就被架空了,項羽先後任命司馬欣爲上將軍,董翳爲次將軍,讓他們統帥二十萬秦軍降卒。令章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項羽對二人幾乎是推心置腹,大軍完全交由二人統帥,並沒有派監軍相隨。若說司馬欣曾經對項梁有過恩德還勉強說的過去,可董翳之前和楚人絲毫沒有交情,卻也能得到如此信任,這不不得不讓章邯心中生起疑惑。
不過事已至此章邯也只能把心中的疑惑強壓下去,至少二人是自己的副手又是秦人出身,在軍中的威望不弱,由他們統帥秦軍自然比項羽隨便派個楚人過去強。
酒宴進行了大半,項羽卻仍然談笑風生,絲毫沒有談及正事,只是拼命的向衆人勸酒。章邯帶着滿肚子的疑問,卻得不到發泄,喝着喝着便也漸漸放開來了,酒宴結束時已經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直到半夜章邯才口乾舌燥的醒來,腹中尿意甚重,便醉醺醺的走出了營帳,找到一處僻靜的角落想要小解。
有些寒意的冷風吹的章邯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待小解完正準備回身,卻忽然聽見不遠處的篝火處一聲嘆息聲響起,傳來了兩人低聲的對話聲。
章邯順勢看去,見那兩人正是項羽安排給他的親隨,正坐在篝火旁取暖說話。大概是覺得章邯醉的太厲害,而且出來時腳步甚輕,所以並未留意到他走了出來,仍然在自顧着說話。
章邯也不以爲意,不想驚動二人以免有偷聽枉做小人之嫌,便輕輕的轉過身想走回去。可還沒走幾步卻停了下來。
他隱隱的聽見二人談話中提到了‘秦軍’二字,心中忽然好奇心大起,墊着腳尖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想聽聽二人說的是什麼。他本就是武藝高強之人,又刻意的放輕腳步,這兩名普通的楚軍士卒自然是發覺不了,仍然專心的在那說着話。
那高個的士卒又輕輕的嘆了口氣,說道;“你說這個時候那邊開始動手了嗎?”
那矮壯一點的士卒神色如常的撇了撇嘴說道;“應該沒那麼快吧,小六子他們才動身一個時辰,二十萬人呀,那得多大的坑呀。”
章邯卻聽的一頭霧水,心中卻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只得凝神再細細的聽。又見那高個的士卒表情語氣有些同情的說道;“你說也是造孽呀,人家都投降了我們楚國,怎麼還不放過他們。”
矮壯的士卒不屑的說道;“我說老高,你的同情心也太氾濫了些吧,秦人會有什麼好人,當初他們滅我們楚國的時候殺的我們血流成河,你忘記你的父母都是怎麼死的嗎?再說這些秦兵你以爲真會老老實實的效忠我們楚國呀,開玩笑,等人家一回到關中鬼知道還能不能號令的動他們。我聽我在那邊當差的弟弟說,秦兵老是抱怨說被雍王他們給騙了,說我們虐待他們,還說要是秦國滅亡了他們一定會成爲秦國的罪人。”
那高個的士兵聽他提起死去的父母,不由咬了咬牙狠狠的說道;“也對,那些秦兵都是喂不飽的狼崽子,早晚得咬上我們楚人一口,還不如現在就向項王吩咐的那樣,把他們都給埋了,也省心很多。”
章邯起初還只是懷疑,以爲自己多想了,待聽到最後一句便如同炸雷響在耳邊,瞪大着眼睛整個人猶如失去了魂魄般。
他突然好恨,恨自己的自私和怯弱,恨自己的一世英名卻私心作祟晚節不保。他想保全手下的二十萬兄弟,卻讓他們得到如此下場。難怪項羽要將軍中的將領召集而來,就是爲了讓秦軍軍中羣龍無首,便於他坑殺行事。
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哭聲驚動了那兩名士卒,他們回過頭來慌張的看着正滿臉抽搐表情十分可怕的章邯,結結巴巴道;“雍……雍王,你怎麼在這。”
章邯憤怒的低吼一聲,撲上前去奪劍,那兩名士卒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見血封喉,連慘叫的幾乎都沒有就倒地斃命。章邯殺完兩名楚兵,便持劍大步的朝着司馬欣和董翳的營地奔去,他現在需要幫手,而這兩名曾經的心腹無疑將是他最大的助力。
仗着高強的武藝章邯毫不費力的躲過了巡邏的士卒,潛入了司馬欣和董翳二人的營帳。這兩人私交極佳,本就是刎頸之交、生死兄弟,所以即使是在楚軍營中留宿也是同睡一帳。
章邯闖進去時兩人正在呼呼大睡,見此章邯才略微放下心來,這就說明二人也是被矇在鼓裡毫不知情。
用冷茶潑向二人,睡夢中司馬欣打了個冷戰,伸手一摸臉上頓時坐起來就要大罵,卻見章邯正怒發欲張的站在面前,便吃吃的說道;“上……上將軍,這麼晚你來做什麼。”
這時董翳也起身不解的看着章邯,章邯壓下了心中的悲憤,將所聽之事道了出來。
司馬欣和董翳皆是面色大變,相互對望一下,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董翳更是結結巴巴的說道;“不會呀……項王答應過我們要善待我們的,他怎麼可能會違約。”
“對,他是會善待我們,可他並不打算放過我們手下的兄弟。”章邯擡起頭,滿臉悲憤的說道。
“事情我都跟你們說了,我們現在就殺回去,趁楚軍還沒動手之前集結兄弟們反了。”
時間緊迫,說完章邯轉身就要離開,卻見二人仍然一動不動的坐着,不由怒道;“你們兩個什麼意思?”
面對章邯的責問,董翳面露慚愧的低下了頭,司馬欣則站起來緩緩的說道;“上將軍,我想問你,我們如果叛出了楚軍那將去何方?”
“那還用問,自然是殺回秦國。”
“秦國?”司馬欣重重的哼了一聲,道;“上將軍,現在整個秦國都對我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我們的肉飲我們的血,你以爲秦國還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嗎?我們投降楚軍早已經不相容於秦國,今天若是再叛楚國,那天下之大,已經沒有我們活命之地了。”
章邯聽出了司馬欣話中的意思,他憤怒的眼神慢慢的冷靜下來,轉而冷冷的盯着司馬欣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只需顧全我們自己的榮華富貴,而不管二十萬兄弟們的生死?”
司馬欣面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卻警覺的後退,手按住了牆上掛着的佩劍沉聲道;“上將軍,我司馬欣一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但你也要爲我們着想。我們的至親現在俱在楚國,而其他親族早已經被趙高屠戮一盡,難道真要我們身死族滅嗎?況且項羽並未毀約,他仍然對我們禮遇有加,我們爲何要叛之?”
章邯深深的吸了口氣,強壓下胸中已經沸騰的血液,又看向董翳道;“你呢,是跟我還是跟他?”
董翳面對章邯的直視,有些畏縮的避開了他的目光,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對不起,上將軍。”
司馬欣見董翳果然站在自己一邊,不由面露得意的說道;“上將軍,我們是您一手提拔上來的部下,您要做什麼事情我們自然也不敢阻攔,今日我們就當您從未來過,您請自便吧。”
說完看着章邯,做了個‘請’的手勢。
章邯怒極而笑,他心中已經猜到了司馬欣和董翳在勸降之時定然欺騙了自己。
笑聲中充滿了悲意思,連說了三聲‘好’、‘好’、‘好’,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隨後帳外傳來了士卒的慘叫和馬嘶之聲,然後就是巡夜的士卒亂哄哄的叫喊聲。
待項羽知道章邯的逃走的消息後,不由大驚,急忙下令英布親自率輕騎前去追趕。他自己則有些焦慮不安的在營中走來走去,面色十分難看。
忽然停下了身子,向正坐在那閉目養神的范增問道;“亞父,你說此事我究竟是對是錯?”
范增緩緩的睜開眼睛,面上卻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只是淡淡的說道;“羽兒,既然決定做的事情,就沒必要後悔了。你的擔心是對的,秦人已經立了新王,若是這二十萬軍心不穩的降卒一旦回到關中,很難擔保他們不會倒戈一擊。”
項羽點了點頭,又道;“這到還是其次,我擔心的是滅秦後若是章邯他們有大軍在手,而關中我們又不能長久佔之。關中早晚要分封給他們爲王,若是如此的話我們一旦回到彭城就會鞭長莫及,這樣大大不利於我大楚的霸業。”
范增微微一笑,欣然道;“你擔心的甚是,我亦深以爲然。”
頓了頓又面色有些黯然的嘆道;“只是坑殺一事,太有違天道倫理了,我恐會傷了你的天和,況且一旦坑殺了這二十萬秦軍,秦人一定對我們恨之入骨,再無緩和的空間。只可惜此處離楚地太遠,否則我們將這些秦軍調去楚地倒也未嘗不可。”
項羽昂然擡頭道;“亞父你太過多慮了,我命在於我,而不在於天!我項羽頂天立地,何懼那虛無縹緲的天命之說。人若擋我,殺之!天若滅我,誅之!”
“至於秦人恨我,那就恨吧,我要讓他們的仇恨充滿心中,世世代代不忘我們楚人曾經帶給過他們的仇恨。我不在乎人心,我只在乎沙場上能更多的殺死對手。”
范增嘆了口氣,看着項羽英氣逼人的雄姿,心中卻隱隱有些擔心。
到了天明時分,英布已經派人來回報,說章邯趁着夜色潛回了秦軍營中。當時楚軍正詐稱兵甲換裝之事,騙的秦人解除了武裝整隊的排隊進入空曠之地。因爲秦軍數量太過龐大,只好分批來進行,而章邯潛回的正是東邊尚未輪到的秦營。
待章邯靠着在軍中的威信強行召集了部衆,將楚人將要坑殺他們一事公佈,秦軍頓時譁然,立刻拿上兵器追隨章邯造反。
而此時英布的輕騎也已經追至,正在監刑的鐘離味和龍且也得到消息率着大軍紛紛趕來,一番混戰之下章邯見頹勢已經無法挽回,只好帶着五萬殘軍趁着夜色朝南逃走。英布率輕騎追殺了一陣,也只好無奈回營。
隨後剩下的十六萬秦人悉數被坑殺,一時間新安的上空哀嚎動天。秦人士卒俱是滿懷恐懼的哭泣哀求着,而行刑的楚人卻絲毫不爲所動。直到泥土慢慢的淹沒他們的口鼻,讓他們無法在呼吸、在呼喊,哀嚎聲才漸漸的歸於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大地上已經再無着一絲秦人的氣息。
自長平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卒,五十五年後,曾經不可一世的虎狼秦軍也最終苦嘗惡果。此舉也讓項羽的殺神之名傳遍天下,嬰孺聞之皆不敢夜啼。
項羽則帶着他的四十萬大軍繼續西行,函谷關已經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