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春催長草。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
不知誰家子,策馬逆東風。
一輛馬車疾馳在野道上,輾轉過春草,飛起落花與流葉。
車速漸緩,馬頭被東拉西喝,終於,在原地打起了轉。
“……二爺,”架車的小廝抹了把汗,“我們迷路了。”
赭藍色的簾子被一把掀開,容端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二爺……”架車的小廝叫阿四,年紀不大,揹着一個深色長條的布包。容端跳下車後,向前跨了幾步,長長的草莖在他身邊微微顫動,遠處可見是如煙的山黛。
“二爺,要不前面問問路?”阿四說着,四下張望。他眼力極好,隱約瞧見了一塊大青石碑,埋沒在草間。
但是容端沒有看見,他極目遠視,恍惚看見一個道士在草叢間一閃。
一個道士在草間一閃。
“……我去看看。”容端說着,已經幾步消失在草叢間,間或可看見衣襬在翠綠間飛越。
阿四揉了揉眼睛,他家爺是武將,邊塞征戰數十年,沒什麼可擔心的。他聳拉着腦袋,看看馬在吃腳邊的草,站了一會,便聳拉着腦袋往自己看見的石碑走過去。
他很欣喜,上面一個字也沒有。阿四不大識字。
那塊青石高出他多幾許,棱角上映着灼人的光,青黑的苔蘚向上蔓延,已經很多年了。
“嘎―――”
“嘎―――”
“嘎―――”
一羣黑色的鳥飛過,朝着黝黑的山澗飛過去。
阿四跳起腳,恍然大悟地驚叫一聲,想起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青崖。
“……那附近不允許去。”容華,二爺的姐姐,咬着字訓斥道,“其它的我也不管你,唯有那個地方,不準接近。一寸一分都不準。我不管你怎麼走,繞路走,哪怕繞遠路,都不許靠近。”
容華的眼睛,閃着冰冷的光。
日掛山巔,再過不多時,
太陽就要下山了。
二爺的相親怕是趕不上了。
容端追逐在草間不多時,便感覺鞋子溼了,他擡起腳,這裡是低窪溼地,溼地多生竹。
果然,墨黑的長竹開始拔地而起,太陽被層層濾得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竹林盡處,一棵黑色的樹杵在他眼前。
枝繁葉茂,只見綠葉不見花。
容端看了看那棵樹,許是梅樹,便繞了過去。
梅樹後面稀稀落落地多起桃樹來。這些桃樹枝幹纖細,綠雲繚繞,間或有星碎的紅白花點綴。
容端停了下來,風舒捲起滿地落花。
雪片四散。
他一愣,突想起了梅花。
雪地裡一抹紅,或是黑幕下一滴血。
人間四月芳飛盡,山澗桃花今始開。現在是暮春,就算是桃花也快要落盡了。
然後,聽見了流水聲。
流水聲,有水就有人家,容端終於想起之前看見的那個道士:一個道士在京郊附近幹什麼?斬妖?除魔?還是此處桃花樹成精?
他這樣想,卻只管朝前走,沒什麼道理地朝前走,繞開了一棵樹和幾塊碎石。
溪流出現在面前。
點點泛紅的桃花瓣隨着熙熙的流水聲,打着旋,流到了容端腳下。
落花處有人,她的長髮如同水流一般,傾瀉而來。
容端盯着花瓣,慢慢地擡眼,從腳底下向上,擡眼看過去。
一位素衣女子,彎身在溪邊洗髮,
容端盯着她,慢慢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意識到有人在看自己,那女人放開梳子,隨即長髮一甩。浸着水的黑髮甩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線,水花四濺。
立起身來。
而容端盯着她,面無表情,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女子原本略帶歉意的笑容也收了回去,她表情淡淡的,眼睛裡卻有什麼在陽光下閃着光。
水“譁——譁—”地流。
容端煽動着嘴脣,卻發不出聲音。水“譁——
譁———譁—”地在流。
“……連城……”
容端說。
這一聲‘連城’,不要說容端,連對面的女子都很有些吃驚。她壓了壓眼底的光,態度自然地順着溪流走了下來,走了過來。
容端終於反應過來,“疏影,我不是……梅……疏影。”他不該喚她小字,那是夫家纔有的極親密的稱呼。
梅疏影,字連城。
可是連城,連城、連城,當日裡他們關係極親密的時候,容端是這樣喚的。
“……”容端看着梅疏影走到自己面前。她逆光佇立在淡淡的陽光下,渾身散射着柔和的光芒,淺淺一笑,如同清風微涼,掩不去眼底的落寞與遺憾。容端看了看她,沒有出聲,如同十幾年前那樣,任由疏影把自己往前帶。疏影走在前面,她月白的長衫及地,一路拖曳而去,走過溪流,走過樹叢,走過農家小宅……
恍惚一刻,容端跟在梅疏影后面,如同雲裡夢裡,他沒有看見樹叢,沒有看見院落,他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甚至於走過的墳冢。
青草依依,疏影的衣袖從低矮的墓碑滑過。
罷了,也許十幾年前他是不該被她迷惑,可又何須怕十幾年後的此刻,此時。
所以,罷了。
此刻空山日沉,歸巢掠翅,聲聲作響,同對面的人沐浴在夕照下。日光淡如煙,往日氤氳纏綿上心頭,恍惚一刻,便似永恆。
那,其實,有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
你爲什麼從不開口說要我呢。
要是你開口的話,我就是你的。
淺淺日光下,疏影笑得極釋然:往事如煙如霧,見不得一絲陽光;而浮生一世,剎那便含永劫,即使自己此刻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從此上窮碧落下飲黃泉水,奈河橋上不回頭,也已經心滿意足。
心、滿、意、足。
只不過,有一天我恍惚夢醒,才發現,原來大半生已經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