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衡帶着梅疏影回到瞿府後,呂調陽便和他分道揚鑣,回自己的五城兵馬衙門去了。
還沒把凳子坐熱,客到。
謝長留直奔五城兵馬司衙門。
北京城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東廠三家共同負責。但錦衣衛是直接由皇帝控制,這次的連環案件又涉及多位文官,不驚動大內更好。五城兵馬司是政府系統的警事機構,管轄京師中一百多個訓警鋪,負責巡邏治安,接受民衆報警,追捕和緝拿案犯。這五城兵馬司的堂上官,正是謝長留的舊識呂調陽。錦衣衛御史謝長留奔着兵馬司而去,順便也賣個人情給呂調陽。而自打這一連串詭秘的案件發生,呂調陽便其實是一刻也沒得過閒,一旦有人蔘他說這些案件是妨礙聖朝的禍事,都會對他的前程帶來莫大影響。此時謝長留的到來,無疑是雪中送炭。
“……你說什麼啊,”呂調陽大搖其頭,“沒道理,殺人不過爲財爲利。可你所說這個兇手莫不是撞了邪。”
“他撞了邪。”
“哈?”
“這世界上存在你我所不瞭解之事。”這是梅疏影的原話。來之前,他已經從梅疏影那裡得到了確切的回答,有關於容端,有關於牡丹燈籠。
牡丹燈籠,是用來招惑死人的魂魄。
“……容端不是兇手。”她如此說道,“我想那個人,你也知道了吧。”
謝長留心中也確有猜想,因此他對呂調陽解釋道:“韓嵇、莊二、微子啓這些人都是沉迷於佛道之說,家中都大量藏有經書經文,而且都是在七月五日的湖心寺當堂講過話的人……這即便是關聯性。”
關聯性,呂調陽被他說得一愣,道:“……談佛論道怎麼了,照你這麼說,那學佛學道豈不邪門歪道,生這些個禍事?那些個和尚道士豈不是都要受到監管?”
謝長留搖頭,“對方根本不是一個虔誠的佛家弟子。佛門第一戒即是殺生,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殺戮之罪。”
“……假和尚?”
“空有形而無內涵,空有理論而無修證,徘徊在世間五十多年,無法悟道。”
呂調陽挖耳朵。
“任何人都知道刀插進心窩,斷然活不成,這是常識。可是這個人,卻因爲曾遇到一件鬼魅的事件,因此崩壞了自己的綱理倫常。”
“……”
“他曾見過死去的人夜行,與活人無異。他雖然從這次逢魔事件中被解救出來,但心卻已經追隨着鬼魅而去。活着,只是軀體,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去追尋那鬼魅。”
“……誠齋你在說傳奇故事麼?”呂調陽放下挖耳朵的手,乾巴巴道。
“他修行各類術法多年,但苦於找不到解脫法門,又貪生怕死。終於,在七月五日這一天,他又一次看見了……”
“……看見什麼?”
謝長留看向呂調陽,“刀插在胸口,任何人都活不了。可在七月五日微子啓講倒那天,他偏偏又看見了胸口插有刀的,鬼魅。”
“鬼魅?他真的看見了?我們怎麼沒看過”呂調陽鬱悶道,“要真有鬼你帶我去見見。”
“……厄。”其實,你也見過了,就在剛纔的青崖。但是謝長留一訕,沒有做聲,他答應過梅疏影不說的,“且不管他看見了什麼,總之他腦袋混亂了,試想,就算是你我,如果看見一個胸口有洞的人活得好好的,恐怕也會產生混亂吧。”
“……停停停,你別再跟我鬼扯東西的,誠齋你到底有證據沒?”呂調陽嘀咕着。
“馬上就有了。”謝長留說道,“我請求你派人前往湖心寺收集證據,同時跟我去一趟文勤伯府邸,我擔心最後一個受害者,正在那裡。”
信還是不信,呂調陽心裡盤算着。‘啊——’他突然驚叫出聲,“我記得瞿大人的長子,那日好像也上臺講過什麼?”
謝
長留還在兵馬司磨嘰的時候,連城正站在白牆下,擡頭看着寫有‘瞿’字的一雙的大燈籠。此時她換了身粗細藍麻布衣裳,扎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像個清秀的農家小姑娘。
在瞿家後門的拐角處等了一會兒,連城便等到了那個之前爲東廠辦事的婆子。兩人見了面,那婆子說了句“來了”,連城微微點頭,那婆子便帶着連城進去了。
她二人進了後府角門,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和向南大廳之後,進入儀門內的大院落,又陸續穿過五間大正房。其間丫鬟婆子間或穿行,而兩邊廂房左右通達,軒昂壯麗。
連城心中冷笑,亦知道這是正經內室,隨即面前一條大甬路,是直接出大門的。待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先看見一個深色檀木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鎦金大字,後面還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大學士瞿恩。大杉雕木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黃色古銅鼎,懸着墨色山水大畫,隱約看去,似乎有陵南風景,不過連城從未仔細研究過這些,不知道罷了。
原來瞿婦長氏居坐歇息,時常不在這些個正室屋房。那婆子唯恐帶着連城出什麼事,帶着連城專走一些沒人來往的廳道,可巧尚嫙卻帶着幾個丫鬟正迎面而來。
“二奶奶。”那婆子帶了笑,站到一邊;連城亦低了頭,退到後面。
尚嫙正爲了梅疏影歸家的事憂心操勞,正是要走過去,偏偏在看到連城的那一刻,停下了腳步。“這哪家的小姑娘?”尚嫙笑着問,“好清秀的女孩啊。”
“二奶奶也知道我是沒福的,”那婆子乾笑着,“這不問人買了個丫頭回來,想收作當乾女兒。”
“好啊。”尚嫙又看了連城幾眼,竟是越見越喜歡,便對那婆子道:“媽媽即是收女兒,趕明包個紅包給媽媽。”
“……”
“還不謝謝二奶奶?”那婆子訕笑着——被瞪了。
“……”跟這女人廢話這麼多幹什麼。
連城低了頭,一聲不出。
尚嫙一愣,自笑了幾聲,道:“怎麼媽媽的女兒這麼靦腆。”她還要爲了疏影的事勸解太太,揮了揮手,便讓他們去了。
於是連城進得東房門來。
這裡正是瞿傑的住處。
瞿傑的住處頗合連城的心意,一張牀一張椅子,簡明實在。隔間靠窗的書案上有一對玉色花瓶,裡面插着一支小巧的白荷花,依稀可見嫩黃的花蕊。
原來瞿傑打孃胎裡帶來一種疾病,經不得喧鬧,大夫說要靜心養氣。他本身性格里又透出刻板和古怪,尚嫙怎麼也不能放心。因此房間內侍奉的丫鬟都是每日從尚嫙的屋子裡輪班過來的。這樣纔會連個守房的丫鬟也沒有,讓連城在這屋子裡暢通無阻,無人阻撓。
“……養氣忘守言,降心爲不爲,動靜知宗主,無事更尋誰。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性自往,性往氣自回。氣回丹自結,壺中配離坎,陰陽生反覆,普化一生雷……”連城看着書案上抄寫的字帖,無聲念道。
突然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連城飛快地退了出去,剛走到小院內,瞿傑便拿着本書走進來,後面還跟着一人。
瞿傑拿着書,頭都未擡,道:“太太讓你來的。”
“……恩。”連城含糊以對。
連城略微低着頭,讓瞿傑過去,孰不知瞿傑是最怕他媽媽尚嫙的,唯恐又有什麼命令下來,便習慣地站在連城身邊等。連帶着瞿傑後面那人,也停下來。
連城微擡眼簾一看,心中暗暗吃驚:那後面的人不是容端帶着的小廝麼?
她也不知道容家化齋小四失蹤這段公案,反倒是瞿傑等了一會不見有迴應,便疑惑地低頭看去,一看,先是覺得面生,隨即又有點面熟——話說有幾個人不記得拿劍抵着自己咽喉的人——但他不大認人,便又愣着略想了一會兒——連城借步移去,誰想剛動一步,突然那把青色的布包便一閃,橫在她眼前
。
“你是誰?”阿四問道。
‘當——’碧玉色的袖刀格上,連城從布包下閃過,伸手去抓瞿傑。
碧刀一閃,瞿傑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啊,你不就是在湖心寺……”阿四一把抓住瞿傑的衣襟,拉倒在地。瞿傑趴在地上,視線所及,竟只看見四隻鞋子。
“趴着別動——”。
連城在半空中,雙眼凝視對方手中的長布包,突然間,舉起手中袖刀,往布包上一點。阿四焉能給她點中?布包一甩,往她肩頭橫掃而來。連城身隨劍走,如電光般游到了對身後,腳步未定,右手的刀已經甩上。
袖刀擊上那不起眼的布包,阿四再一光速倒拉,那兵器上裹着的布再也承受不住,“刺啦——”隨風散去。
‘翁——’一聲青銅器的悶響,阿四手中出現了一把長劍,隱約有青色之氣溢出。阿四劍也不拔,連鞘帶劍向連城胸口點來。連城雙刀一封,阿四的劍鞘已碰上了雙刃。但聽得‘嗤’的輕響,猶如撕裂一張厚紙,雙刀中的一把已經摺斷,另一把也出現裂痕。連城的臉色微微發白,她知道這把劍是劍中聖品,否則何以輕易斷她袖刀。
“你兵器斷了,還是投降吧。”阿四手持劍鞘,厲聲道。
連城掃他一眼,袖中甩出一個銀色鏈鎖,弧度長而刁鑽,直逼一旁慢慢站起的瞿傑。阿四見狀右腿一踢,膝蓋部擊中瞿傑的右臉,又把他打趴在地,躲過了連城的鏈鎖。哪曉得鏈鎖甩出去就不再收回,連城一連三躍,躍上屋頂,想要竄出瞿府。豈料突然一陣連環棒連襲擊而來,連城被迫在半空左突右閃,最後還是被打落在地。
十二根棍子,壓在她的頭部。
這撥人穿的都是瞿府護院粗布服,但身手均不凡。阿四和連城的打鬥早已驚動了他們,他們的目的就是連城,等的就是連城落敗的那一刻。
連城被迫趴在地上,看見人羣微微散開,年近花甲的文勤伯、梅疏影的養父,瞿恩走了過來。他身後跟着兒子瞿衡,兒媳尚嫙。
“小姑娘,你入我家是何意思?”瞿恩問。
連城一雙冰目盯着他,沒有做聲。
“父親,她就是莊二的養女。”瞿衡一旁解釋,聞言,尚嫙在後面驚訝一聲,似乎是想不到如此清秀的小姑娘會是東廠殺手。
“原來,”瞿恩莫名點頭,“你就是連城啊。”
連城瞪着眼看瞿恩說出的這句話,突地嘴角微微上揚:她聽見了嘈雜的腳步聲。
“巡城御史到——”隨着一陣吆喝,謝長留、呂調陽等帶着一干衆人進來了。“……攔不住他們。”瞿府的家丁隨後喪氣跑進來道。
呂調陽進來見這一場景,不知該說什麼,正指望謝長留講句話,誰想到他突然見到阿四手中的那把劍後,竟然愣住,像被魘住了,瞪着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呂兄,你來我家有何事麼?”見衆人都奇怪地沉默,瞿衡站出來打圓場,把呂調陽拉到一旁詢問。“不是,這個……”呂調陽也糊塗了。
突然,在一片混亂中,連城冷笑一聲。
“瞿傑呢?”
她說。
瞿傑呢?
當時,連城被衆人拿下的時候,瞿恩瞿衡等一干人到了,隨後呂調陽謝長留他們也到了。瞿傑看看人越圍越多,心裡不甚厭煩,便抽身往外面走去,剛走了兩步,卻看見百淨出現在在院門口。因今日出現的人太多,他也不覺得奇怪,施禮道:“師傅怎麼今天也來了。”
百淨也不言語,只管拉着瞿傑走,一邊走一邊念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瞿傑悶頭道,“這話出自莊子。”他正說着,突地一道銀光閃入他的眼睛,他促不及防擡頭,看見一把亮閃閃的小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