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定親的關係,容端仍舊就頻頻陪自己的姐姐過瞿府來。雖說瞿香、疏影不在,但是對尚嫙卻並沒有多少影響,她本來幾不大跟她們倆一道,尚嫙陪陪長夫人,滿足她這樣那樣的需求,再練習練習自己的《西江月》。這之後她就經常發現容端走過來跟自己答話,尚嫙覺得很煩,她原本就痛苦於瞿衡越來越多的時間陪容華,還得對容華這個未來的表嫂擺出笑顏,現在居然還得分出精神來應付容端。她想,許是疏影和瞿香兩位姐姐都走了,他沒什麼人說話,又不能去打擾自己的姐姐才湊到這裡來的。而容端只要他高興,可以讓任何人喜歡她,漸漸地她也就習慣了容端時不時地出現,還時不時地答上兩句話。
於是有一天,容華遠遠看見容端在跟尚嫙搭話,便玩笑般道:“把你這個表妹送給我們容家怎麼樣。”這其實是一句很嚴重的話,就算是疏影、瞿香,容華也並未跟瞿衡說過這樣的話,瞿衡自是分辨不出這裡面的區別和含義,他端詳了一番,仔細道:“好是好,但我看小嫙似乎並沒有那樣的意思。”容華笑道:“許是她年紀小,還未待哪一天,我問問她的意思。”
過了幾日,容華便問問了尚嫙,尚嫙聞言大驚,她原本只以爲容端也只是像戲弄兩個姐姐那樣戲弄她,卻沒想過真有這方面的意思。更何況前科在前,她一點也不信容端,可是拒絕又不是,答應又不是,正急的六神無主,突地從老家浙江那邊,寄信過來一封信。
尚嫙離家五六年,第一次收到家中託人寫的信,信中說母親惦記她,希望家去住幾日。尚嫙心中歡喜,忙拿了信去見表哥。她思鄉心切,隔日就收拾東西坐馬車回去了。
從直隸到浙江路途遙遠,尚嫙這一路雖是沒什麼風險,卻也是十分勞累,當她終於到達闊別多年的家門口,心中的複雜程度可想而知。馬車剛到達村口,便有一羣小孩子追着車跑,其中有兩個見車跑到自己家門口,一陣風叫着‘娘,娘’地衝進自己家的破籬笆院落。尚嫙下了馬車,又見兩三個孩子衝了進來,尚嫙記得自己當年走的時候,下面就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娘身上還帶了一個。她親切地看着這些弟弟妹妹們,可是他們都不認識她,而尚嫙自己張了張嘴,卻發現也不記得他們叫什麼了。她想走進屋去,門口的大黃狗卻衝着她叫嚷,“小黃,你不記得我,我是小嫙,小嫙。”聽到門口的聲響,當年長家的三小姐,尚嫙的親孃,在裙襬上搓了搓溼手走了出來,她看見尚嫙並不大認得,但臉龐輪廓總歸是有點像的,半響,猶豫道:“小嫙?”尚嫙大哭着跑到孃親懷中,孃親身上的味道是農家鄉
下的氣息。尚嫙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爲她已經不不習慣了。
歸家的感覺迅速被沖淡了,尚嫙的孃親見成人歸來的大女兒,雖是想親近,但見着女兒身上那套價值不菲的衣服也覺得不好意思。下面的弟弟妹妹更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尚嫙,只對尚嫙帶回來的零嘴布料感興趣,然而交流起來卻仿若兩個世界的人。傍晚的時候,阿爹帶着勞作的弟弟們回來了,見了尚嫙這一身打扮,流裡流氣道:“喲俺們這茅草屋裡什麼時候飛進來一隻金鳳凰。”尚嫙聽了頓時覺得手腳沒地方放,跑到妹妹們的房間裡換了套孃的舊衣服出來。
晚飯吃得極簡單,因爲尚嫙回來了,加了點滷味,但尚嫙還是動了幾筷子,便吃不下去了。她走了出去,遠遠聽見阿爹罵道:“怎麼變成這麼個鬼樣子。你說你姐姐們什麼意思,把女兒養成這種東西,現在又送回來,不能吃不能做的,兩擔黃豆都換不了。”
尚嫙一個人坐在屋外,低低地哭了出來。她哭她從小遠離父母,在受人歧視下長大,而等她好不容易適應了,卻又被送回來,回到這個完全不適應的家。她更哭,哭她再也見不到瞿衡了,好像她這一來一去就是爲了認識他,然後就離開了。
尚嫙的適應能力一直很強,從第二日起,便幫着孃親做這做那;再不適應的,因爲畢竟是被姨丈帶大的,尚嫙的阿爹再沒腦子也知道自己的姐夫是大官,想來也許還是要把尚嫙接回去的,因此對尚嫙也算是有一點差別待遇。但越是這樣,尚嫙心中,越是恐慌,擔心姨丈忘了自己,再也不來接自己了。因此這樣又過了一兩個月,尚嫙心中無時無刻不期待姨丈會想起自己,來接自己回去。她更想起瞿衡,希望他的心在容華之外,還能想起自己,稍微有一點自己。
希望瞿衡有一天,能來接自己。
有一天黃昏,尚嫙正在跟隔壁大媽學納鞋底,最小的妹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姐姐姐姐,家裡有人來了。”尚嫙心中一喜,想是表哥還是記得自己,來看自己了,便東西也不拿,忙往家中跑去。
晚霞的微光,那個人背光站在那裡,尚嫙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愛過自己的表哥,然而那人回過頭來,她卻驚得話也說不出來。
那並不是瞿衡,那是容端。
“容少爺,”尚嫙慢慢地走近她,道,“您,您怎麼會在這兒?”
“我爲什麼不能在這裡,”容端道,“我想來,想見你,我就來了啊。”
“……”尚嫙說不出話來,像她這樣有心眼的人,真到了結骨眼上,總會有辦法來應對的,
可是此刻一想到他來的意圖,她卻恨不得死昏過去。容端放過了她,自地朝尚嫙鄉下的家走了進去。尚嫙的孃親見着了這位面容、衣着優秀的年青人,也管不得許多十分殷勤客氣。尚嫙唯唯諾諾地隨孃親一齊進去,在這個時候她還意志堅定地對孃親對介紹了容端,爲了讓大家不作多想,她還說是“姨丈的朋友。”,這樣儘量把容端跟自己撇清關係。容端也不以爲意,面對那些尚嫙都吃不下去的東西,他居然吃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說一點在遼東行軍打仗的趣事。這些東西,自然得到了尚父和一干弟弟的認可,連尚嫙的妹妹們都滿懷星星眼的看着容端。
那個人什麼也沒有做,也沒有說,尚嫙卻緊張得如同陷阱裡的兔子,她打定了主意,如果容端對自己的父母說什麼的話,就搬出瞿恩姨丈,拖得一時是一時。
可是,容端表現得太好了,他一點也不嫌棄尚嫙的老家,有和無甚本事的爹,順便還教了尚嫙弟弟兩腳拳腳功夫。他做得實在太好了,尚嫙覺得就算是表哥,她也不能指望他做得這樣好。於是那個趕集的日子,容端陪着尚嫙在攤販前走動的時候,“小嫙,”他說,“你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尚嫙沒有回答。
“我不會讓你過這樣的日子的。”那個人說。
很多年後,尚嫙回想起來,究竟自己當時爲什麼要答應那個人,也許是他當時已經改變了許多,他對她貧窮且無知的父母好太多,他千里迢迢追到這裡足見他的誠懇,他說出了瞿家一直錯看自己的事實,最後,他說,他會照顧自己的。
無可奈何,只好如此。
不知爲什麼,尚嫙想起了當日疏影姐姐出嫁前說的話,無可奈何,只好如此,人生不能期望過多。
她想,容端也不見得是多愛他,只是因爲自己先愛上了瞿衡,對他總是淡淡的態度,讓這個自負的男子覺得很新奇;其次,他倒真的是想找一個賢惠的妻子,一個淡淡的、不那麼出彩像他姐姐那樣的女子。他帶着這樣的目的,在尋找他可以愛的人,可以成爲妻子的人,大概,是這樣吧。
這樣,不好麼?這樣,很好。
於是,在那個喧譁嘈雜的集會上,她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身後的小販提着一籃紅色的花束過去,容端叫住了那個小販,抽出一束急切地遞到了尚嫙手中。那嬌豔的花映襯着尚嫙的面容極其明麗,那種花的紅豔,炙熱得彷彿天邊燃燒的火焰,一如他當時的心情。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天,他才知道,那種像火像夕陽一般紅豔的紅花,叫做刺女徘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