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恨你的。
梅疏影的手指不自覺抓住身邊木質的椅子,“好,”她說,“既然這些年你遭遇了父親對你所做的不公正的事,那麼,你怨恨我吧。”就算瞿恩把自己放逐到這裡,疏影心中對這個養父,仍舊十分敬重。
容端盯着她,慢慢挑起了眉,“我說的不是這些年的事,”他慢慢說道,“我說的是當年你勾引我的事。”
梅疏影的臉色,今夜第二次出現鬆動。“你……”
“那個時候,在京中再次見面的時候……你所做的事。”容端說。
疏影的眼睛,慢慢眯起,道:“……那麼久遠的事,我不記得了。你還記得它幹什麼。”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容端搖頭嘆息道,“怎麼可能不記得……我是要娶尚嫙了。”
那個時候,他去京中是要見瞿恩。只要瞿恩點頭,他就可以,迎娶尚嫙。
可是因爲梅疏影,他丟了這一生所愛。
尚嫙。
是尚嫙啊。
“尚嫙從小愛的是瞿衡。”疏影回答。
說完這句惡毒的話,她的面色從慌亂,一點一點轉到了肅然;眼睛,如同貓一般,略微收斂而又張開,閃着精銳的光。
你果真是知道的,並且早有準備,容端想,同樣亦毫不示弱,目中冷光直逼。
那面色如此刻薄怨毒,而疏影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也如同容端一樣輕蔑和惡毒。
就如同畫皮,撕去那層僞裝,露出底下鮮紅而又醜陋的腐肉。
尚嫙從小愛的,是瞿衡,疏影回敬。
容端的臉色頓時難看了。
“哼,那個時候,”容端說,“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他是從往杭州趕往北京,趕着去向瞿恩提親。尚嫙,那個時候尚嫙已經答應嫁給他了,她鄉下的父母都也已經同意。但是尚嫙說要告知姑父瞿恩。所以他前往北京。
娶尚嫙,是命中註定。
歡喜的心情是這麼多年從未有過的,十二月裡的紛揚大雪也難以掩飾。
卻在杭州的一座橋上,遇見了梅疏影。
她站在橋頭看了自己一眼。
雪地裡一抹紅,黑幕下一滴血。
突然,時間就凝固了。
於是不知道爲什麼在杭州城裡又多留了一天,再相遇的宴席上,看她朝自己甩過來冰冷而有輕蔑的眼神。
很冷的眼神。
冰天雪地,北風呼呼刮過地那種冷。
於是在雪地裡燃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燒得鋪天蓋地,從眼裡一直燒到心裡。
容端就站在面前,讓疏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早已
塵封,早已忘卻的事。
如果說,男女之間是一場戰爭。那當初他們在北京城內第一次相遇交手,是她梅疏影輸了,所以她嫁給了秦雍西。原本已經分出勝負的事,容端爲什麼又要再來挑釁?是他在絕望中給了她一點微薄的希望,讓她把黑夜當成了白晝,用着赴死的心境去談這一場愛戀。
那個時候,在杭州的斷橋上絕望而又悲傷地站着,看着漫天大雪在眼前滑落。然後,就看見那個人站在下面。
最想見的人,最不可能出現的人,就站在下面。
她能怎麼樣,又該怎麼樣。
她是不知容端心裡那人是尚嫙,只是隱約感覺他心裡有人了,還是此生唯的一人。她可能一時不知道,但總會知道的,不用很久,就那樣一點一點,慢慢地,也就想到了。
怎麼可能會想不明白?這世上無法永遠遮瞞的,除了貧窮,就是愛意。更何況還是自己愛的人所愛的人。
尚嫙。
是尚嫙。
爲什麼,會是那個尚嫙呢?
疏影微微嘆了口氣,只是,那口氣沉重得讓心都抽痛了。
於是就忘記吧,既然那個人沒有提,就當做不知道吧。
反正是在將黑當成白,向着更深遠的地方墮落。
“那個時候,我要娶尚嫙了。”
“尚嫙從小喜歡的,是瞿衡。”
於是終於說開了,終於挑開了最重要的事。
諷刺的是,在這樁桃色醜聞裡,真正的女主角,從來都沒有登場。
其實倆個人心裡都清楚,不是麼?梅疏影知道那人十七年前,要娶的人是尚嫙,十七年前選擇的人是尚嫙。
而他的自負與玩世不恭,使得他終於斷送掉這一生所愛。
所以,十七年前的第二場交手,容端沒有贏,疏影也不算輸。
他們倆個,互相毀了對方,又彼此糾纏着落入了深遠的悲運。
只是,爲什麼你現在還要提呢?
你還放不下尚嫙,是麼?
疏影猶豫着,想問他,都已經過去十七年,你是否還像那個時候那樣?可她不敢問,不敢開這個口,她的牙齒僵硬着,說不出話來。
容端看着梅疏影,他不想先開口。
還是如此惡劣啊,疏影悲憤地想。終於,她被那男人的目光逼近瀕臨崩潰,咬着牙開口道,“那你這次回來,又爲什麼來找我,你應該去找尚嫙,你……”她想破口大罵,最後終於卻又因爲想起什麼閉了嘴,疲憊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所以我信你,還是以前那個你。”容端繼續道。他沒能說完,疏影便道:“你還不走。這兒不
是你家!你待在這幹什麼!”
端注視着疏影的怒容,容端終於合上了嘴。他轉過身,推開門,看也不看守在門邊的天童和飛雪,獨自走進了暗夜中。
阿四懷抱着布包跟上。 www⊙тTk Λn⊙CO
梅疏影盯着容端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確定他已經離開,遠遠地離開。這才鬆懈下緊繃的身體,喘了喘氣,隨即‘啪’一聲,隨手拿起茶几上一個摔在地上。
“啪”一聲響,潔白的茶壺就碎在地上,碎成千千萬萬片,閃着晶瑩的光。
然後她就那樣呆站着,不敢動眼睛,不敢開口說任何一句話,宛若石像一般站着。
心,突然就回到了十七年前,或者更早,嫁給秦雍西之前。
那個時候,是以死一般的心境去愛的。明明知道選錯了時間選錯了對象,卻任由自己沉淪,向着悲運妥協。
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
現在,只是苟活而已。
天童和飛雪覓着聲響過來,正不安地擠在屋子門口,疏影略微擡起眼睛看看他們,也不敢開口召喚,怕一開口,嗚咽聲便控制不住,怕眼簾再也沒有收不住淚水。
而更可怕的是,明白自己依舊是在意的。
就如同,有些東西甦醒了。
原來是這樣愛的,原來是這樣瘋狂和卑微。
於是,突然之間,十七年前被遺忘的心事被喚醒,十七年的等待突然有了新的解釋。
而如今,仍舊沒有改變,無論是我的心意,還是他的心意。
在這十七年裡,一直被拋棄的,是我啊。
疏影閉上了眼睛,又飛快睜開。
閉上眼,淚珠就要掉落。
又過了一會,疏影終於平息了自己。她把天童和飛雪打發去睡覺,獨自一人留下在撿漏碎在地上的千千片片。
碎了的東西,就應該讓它碎着,寧願讓它碎了,也不要去修補它,看着那裂縫一輩子。
“我早說過那種人不值得你幫,疏影你還是聽我的,不要管他了”長媽媽無聲無息出現在疏影身後,勸道。
疏影端着盒子,在燈光下一片一片地撿着碎片,她又慢慢恢復成那個淡然的梅疏影,語調平靜地說道,“容華馬上就到京中了,接下來的事也不歸我管,”她直起身,道,“真被這種人激怒,我這十幾年的修爲纔算真毀了,毀在他手上了。”
她說着,從外間拿來簸箕,把地面清掃乾淨。
可是當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自收拾地上殘餘的時候。
我卻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