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和紫檀雖說生的並不相似,卻是一對錶姐妹,自幼關係極好,比那些嫡親的姐妹還要親。兩家家中族產雖然不多,卻因着族人勤勞也吃穿不愁。
同很多小戶之家一樣,家中不愁吃穿之後便有更進一步的想法了,在沒有任何權勢的情況之下,讀書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很多一輩子自己讀不了書的農戶之家長輩的想法。於是族親的兩家人中唯一的男丁就被送入私塾讀書了。
聽到這裡,甄仕遠已經隱隱猜出那個乞兒的身份了。不管是從年齡還是所謂的談吐儒雅之上來看,這個乞兒多半就是族裡唯一的男丁,也就是綠意和紫檀的兄長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同綠意卻是嫡親的兄長,至於同紫檀的關係,那是族裡親上加親,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紫檀會同綠意的兄長結爲夫婦,成爲綠意的嫂子。想到死去的紫檀那張鞭痕後的清秀美麗的容貌,甄仕遠有些唏噓。
綠意的兄長功課還算不錯,不到弱冠之齡便考取了秀才。
雖然在長安城,秀才遍地走,甚至還有不少被視爲族中之恥的大族子弟也在這個年紀考了秀才,可這要看出身的。
甄仕遠自己便是這般讀書讀出頭的,深知對於這等祖輩連字都不識的農戶之族中出一個功課不錯的子弟的艱難。
讀書學問也有氛圍之說,否則爲何“孟母三遷”?更爲何身邊徐和修和謝承澤這二位年紀輕輕便能直入官場,如魚得水?家裡助力,人本聰明這些就不說了。自幼長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接觸的都是談吐儒雅的大儒,要讀書還有第一流的啓蒙先生,這些都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比的。
綠意的兄長也不是自小就接觸的書本,也只是長到了十多歲才接觸到的書冊,所以,這麼一算,綠意的兄長還算不錯的,未來難免沒有讀書出頭的可能。
而綠意的兄長也是個好兄長,他每每在學堂放課回來之後都會將課堂所學教予一些給綠意和紫檀二人,也因着這個緣故,雖是出身農戶之家,綠意和紫檀卻不僅識字說的一口好官話,也比尋常農女聰慧得多。
對於祖輩都不識字的綠意和紫檀族人來說,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發展,後來,學堂的先生表示綠意的兄長資質不錯,若是能去好一些的學堂跟隨更好一些的先生,未免不能出人頭地云云的。
這對於大多數族人連字都不識一個的農戶之族不可謂不驚喜。
先生惜才,還特意託了人幫綠意的兄長尋到了長安一家曾經出過不少進士的書院。不過這樣的書院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兩家人一合計決定送綠意的兄長去那書院,在甄仕遠看來這個想法是對的,若不放手一搏,兩家人世代還會繼續做辛勞耕種的農戶,若是放手一搏,將來子孫未必不能翻身成官戶。
只是如此一來,家中開銷便有些捉襟見肘了。時值冬日農閒,兩家人聽聞外地藥材賣的價高,村中山頭恰巧就有這麼一大批藥材,便決定將藥材販去買賣,他們未請鏢師,想着也不是多貴重的物品,再加上世代莊稼漢,都是有氣力的,便帶了些耕種的鋤頭等物踏上了路程。
因着家裡全部家當都在那些藥材身上,村裡民風淳樸,幾代也未出過什麼事,是以兩家人只留了綠意和紫檀兩姐妹在家中喂着雞鴨家畜,其餘人便都踏上了護鏢的道路。
至於綠意的兄長當時正巧學堂放課,算了算一來一回的日子也是夠的,便也跟着一起去了。這也是爲什麼之後只有綠意和紫檀活了下來,而綠意的兄長雖然活着卻成了乞兒還缺了一眼的原因。
“這一趟出門原本是定好半個月就能回來的,半個月到了之後,卻並未見到他們的身影,一開始我和紫檀還不覺得有異,畢竟冬天而且那些時日附近也下了雪,路上走的慢些耽擱些時日也是正常的。”綠意聲音之中有些發顫,神情愴然,似乎再次回到了讓她和紫檀的人生髮生天翻地覆變化的那些時日,“村裡的鄉民都是熱心的,知曉我們兩家的事情之後,大冬天不顧風雪上山順着他們的去路尋人,第一日尋了整整一日徒勞無功,待到第二日一大早,我和紫檀終於等來了消息,是村裡一戶養的狗找到了我的兄長,可是他卻……”
她那個被賦予了改變兩家人命運的兄長,也是村裡的第一個秀才,素日裡有不少村中姑娘暗暗愛慕的兄長被救回來時居然變成了那個樣子。
看到兄長的那一刻,她徹底昏死了過去,待到醒來時,卻見紫檀正在一邊落淚一邊照顧兄長。一起長大的姐妹,她知曉紫檀的爲人,她沒有拋棄兄長,可醒來之後的兄長卻道不準備拖累她們,不聲不響賣了家中族產,大部分交由紫檀和綠意二人,剩餘的一小部分留作盤纏,他準備找出害了兩族人的真正凶手。
綠意和紫檀不肯,執意要同他一起,綠意的兄長這纔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她二人。
“販藥這一路走的很順利,”綠意說道,“阿父、阿叔們是回鄉途中經過潼縣出的事。”
“這件事跟阿父、阿叔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因爲他們親眼目睹了有人暗中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綠意說到這裡,情緒忍不住激動了起來,她大聲道,“兄長那時候出去拾柴了,躲在一旁看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他知道自己一個人根本鬥不過他們,阿父阿叔們臨死前也沒有說出兄長更沒有說出家裡還有我和紫檀的事情。只是到最後,我和紫檀沒事,兄長卻還是在逃跑途中被發現了。不過那些人中那個叫白義的不知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還是覺得我兄長並未看到什麼,所以放了我兄長一條生路,卻逼他挖眼毒誓,道不將見過他們殺了他族人的事情說出去。”說到這裡,綠意忍不住冷笑了起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他當真以爲我兄長什麼都沒看到,我兄長卻什麼都知道。”
甄仕遠聽到這裡,忍不住開口打斷了她的話:“綠意,你且等等,本官有一事想問。”
綠意擡眼朝他望來:“甄大人,你是想問我兄長看到什麼了吧!”
甄仕遠點頭,頓了頓,又道:“還有,事情發生之後,爾等爲何不報官?”
這就是整件事中最奇怪的地方,當然,甄仕遠知道不報官一定是另有隱情,畢竟不管從綠意還是那個乞兒的表現來看,他們非但不笨,反而十分聰明。若是報官可行的話應當早就報官了。
“大人問得好。”綠意眼神幽幽,輕嘆了一聲,“若是早些能預見大人就好了。”
她和紫檀彼時只是什麼都不懂的農女,兄長也只是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生,很多事情不曾親眼見過是不懂而且懼怕的。
事情發生在潼縣,他們第一時間想的自然是報官。可這件事,兄長已經去做過了,而後,就在那一日,看到了身着潼縣縣衙官差袍子的白義,再加上那一日見到的事情,徹底讓他們不敢也不信官府了。
而這等不信隨着他們這些年漸漸查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愈發的不敢了,可若是早一些能遇到甄仕遠這等人物……不,若不是徐十小姐的死,根本不會讓大理寺介入。
“所以,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甄仕遠問道。
綠意看向甄仕遠,幽幽道:“我們兩家人只是看到了一樁交易。”
“什麼交易?”甄仕遠問她。
綠意道:“一樁用長的與罪大惡極卻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有幾分相似的普通百姓替換亡命之徒,讓那些亡命之徒改名換姓重新換了身份的交易。”
這話一出,在場三人臉色頓變。
看到三人變了臉色,綠意一哂,臉上不自覺的帶了幾分嘲諷:“就是因着是這樣的交易,再加上看到白義官府中人的身份,當時的我們怎麼敢報官?”
當時沒法接觸到甄仕遠這等人,不敢報官,待這些年過去,看懂了一些長安城裡的彎彎繞繞之時,又因着當年的事情越發清晰,越發不敢報官了。
“我兄長能留下一條性命,一則是那些人不知道他看到了全程,二則,彼時那個官差動了惻隱之心,說動周圍人挖了我兄長一隻眼,留下了我兄長的性命。”綠意苦笑道。
發現案子中的人還與官府有關,他們自然不敢隨意行事了,若是不巧前去報官的官府是個膽小又或者恰巧參與其中的,那他們只會白白自投羅網。
他們不怕死,卻不能白白送死。
“兄長說他見過那些人,所以由他來追查那些人的下落。至於我和紫檀,他道那一行做這等交易的主謀口音十分特別,因此特意在南來北往,八方聚集的長安城中打聽了幾日,很快我們便查到了與大楚那位世襲的王爺的封地的口音十分相似。於是我和紫檀自願賣身爲奴進了王府,陰差陽錯來到了真真公主身邊。”綠意說到這裡,忍不住咬牙,“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待到查明瞭真相之後才發覺真是老天有眼,竟直接將我等送到了仇人的身邊!”
話說到這裡,甄仕遠忍不住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你的意思是真真公主就是你們的仇人?那日交易兇徒之事與真真公主有關?”
綠意冷笑了一聲,道:“這件事我和紫檀原先並不知道,是以一開始倒也是真心要爲真真公主辦事的,後來發現真真公主所行所爲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人,我二人雖說無法苟同,卻並無什麼異心,一晃這麼些年過去,其間我和紫檀不是沒有懷疑過,畢竟真真公主有的時候表現的愚蠢而張狂,可有的時候卻又狠毒而狡詐。只是這些到底因着沒有證據,我等也未在意,直到後來碰到了兄長。”
“當年事發之後,除卻白義,哦,他後來化名劉志在京城開一家藥材鋪,大抵是心懷愧疚,讓我兄長少了一隻眼,所以這些年暗中一直接濟着。”綠意說道,“兄長試過想從他口中套出剩餘那些人的身份,因爲當日事發之事,白義雖然開口替他說話了,卻顯然不是主事的那個。所以,他很確定另外一些人,尤其是那個做主殺了我兩家族人的就是一行人中主事的那個。”
“白義不肯說,我兄長來回奔波多年無所獲,直到那日來京城與我和紫檀相見,我三人正痛哭間,兄長餘光一掃,忽地看到府中一個小管事拎着貨物從我三人身邊經過,兄長一下子驚了,”綠意說道,“他忙問我和紫檀那人是什麼人,爲何長的與那個頭目如此相似。”
“當然不管年齡還是相貌,那小管事都不是當年那個頭目,可如此的相似的人,又是從公主府出來的,兄長不相信這是巧合。”
“我和紫檀自此開始與那小管事接近,後來打聽到那小管事有個兄長,十年前爲公主辦事回來出了岔子,死了,一同死的還有當時辦事的幾個暗衛,幸好我和紫檀如今成了公主的身邊人,經過百般查證,我們終於確認那幾個辦事死的,就是當年害了我兩族人的人。”綠意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嘴角忍不住多了幾分自嘲,“辦完事便殺,這種事公主此前做過不知多少回了,我和紫檀甚至都親手在公主授意下動過手,所以我們確定就是公主所爲,至此,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兇手,我們很高興,決心展開報復。”
正是因爲是公主的身邊人,才知曉不管是下毒毒害還是動手什麼的, 都不是她和紫檀能夠做到的。
“我們想到了借刀殺人,可尋常子弟根本動不了,真真公主喝醉之後也曾不止一次說過陛下不會拿她如何的話。”
“所以,你們就想用十妹妹的命來動真真公主?”聽到這裡,徐和修再也忍不住了,他雙目赤紅的看着綠意,“失親之痛你自己清楚,十妹妹在這件事上是無辜……”
“她不無辜。”綠意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對上徐和修,心裡莫名其妙的涌出了幾分暢快質疑,“徐大人倒是真的單純,只是你可知曉若不是你十妹妹,真真公主根本不會再回到京城。真真公主若是沒有回到京城,兄長也不可能看到那個管事,我和紫檀也直到此時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仇人就是真真公主。”
她和紫檀其實一開始並沒有想要徐十小姐的性命,只是想着通過這件事,好讓本就生出嫌隙的徐十小姐和真真公主徹底決裂,而後通過徐十小姐的手解決真真公主。
徐十小姐的死其實是她們意料之外的事。不過這雖非她們所願,可於她二人來說卻也不後悔,甚至,還有些因果循環,天理昭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