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仕遠將油傘遞給身邊的官差帶着一身水汽進了長安府衙。
府衙裡素日裡忙着摻和鄰里鄉親雞毛蒜皮的小事日常見不到人的何太平早在裡頭候着了,比起甄仕遠難得天一亮就到府衙,何太平早習慣了這等奔波於瑣碎小事的府衙雜事。
府衙裡也習慣了日常這等狀態,是以比起初時聽到消息有幾分慌亂的大理寺衙門,長安府衙倒是顯得格外井井有條。
見甄仕遠匆匆而來,兩人互相點頭打了個招呼之後,何太平也未廢話,轉身便帶路帶他往府衙後衙走去。
京城各部衙門經手的案子或者事情只有涉及命案的,這屍身多是存放在後衙的,長安府衙也不例外。
“封仵作一早便來了,因着這個人或許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所以我府衙的仵作便未動手,只是在一旁協助封仵作。”何太平同甄仕遠邊走邊道。
甄仕遠聞言連忙道了聲謝。
素日裡與長安府衙相撞的案子也有不小,兩人又皆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是以相處合作一貫也算融洽。
“發現這人的是早起倒夜香的,推着一車夜香在走,因着年紀大了,眼力不算太好,一開始沒瞧出是個人,只以爲有誰在巷子口亂扔東西……”何太平說道。
甄仕遠聽到這裡,點頭道:“一般而言就算有屍體丟在巷子裡,丟在巷子深處的要更多一些,因爲丟在巷口極易被發現,倒夜香的以爲是有人亂丟的東西倒也合理。”
所以這屍體被丟在巷口似乎是有意爲了讓他們發現的。
何太平也是這麼想的,他雖然忙那些瑣碎小事較多,可也不是沒有經手過百姓間糾紛的案子的,所以也略通此道。
“後來發現是個人,倒夜香的嚇了一跳,便跑來府衙報官了,我們府衙的官差過去看到人之後,一見這人左眼少了眼窟窿的樣子便嚇了一跳,不過因着這特徵委實太過顯眼,所以,我等很快就想到了你在找的那個人。”何太平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意有所指,“乞兒不少,一個左眼缺失的乞兒卻不少,而且此人的模樣與你畫像上的極爲相似。”
雖然此時還不敢肯定,不過這人多半就是甄仕遠要找的那個人了。
兩人說話間踏入了後衙,兩個仵作此時正對着那具屍首專注的看着。
驗屍自然是要除去衣衫的,此時那具屍體就這樣赤條條的被放在塌上研究着。
因着人死沒多久,是以看起來這屍首與活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甄仕遠只稍稍看了一眼,便道:“這身體……倒不似普通的乞兒。”
乞兒日子不好過,被人欺凌踩踏,同爲乞兒間相爭打架什麼的,身體上大多數都是有不少傷痕的,不過眼前這具屍體之上一眼瞧去幾乎看不到任何的傷痕。
“他吃的也不錯。”正對着屍首研究的封仵作聞言隨口接過了話,而後指了指身旁白布上的一些細碎的殘留物,道,“這是從他齒縫中剔下來的,肉、菜、魚皆不缺。”
甄仕遠臉上並沒有什麼異樣:尋常乞兒一頓飯自然不可能吃的如此豐富,可綠意和紫檀手頭不缺錢,她們與乞兒相識的話,難保不會接濟於他,所以吃喝不愁什麼的,對於面前這個乞兒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於爲什麼吃喝不愁了還要做乞兒,顯然是因爲這個人和綠意紫檀他們想要做一些事情,乞兒這個身份方便他行事而已。甄仕遠心裡推測着。
見甄仕遠神情沒有什麼變化,何太平心知這個乞兒的身份不簡單便也沒有多問,只抄手站在一旁旁觀。
“這乞兒是因着有人面對面一記面上重錘被錘死的。”封仵作指了指白布上幾塊破碎的頭骨道,“這麼一記重錘,大羅神仙也難救。不過好在即便是重錘,左眼的眼窟窿還是十分明顯,雖然與畫像有些差異,不過那畫像也是你們胡亂畫的,所以這人多半就是大人要找的那個人了。”
甄仕遠點了點頭,低頭看向那被重錘砸過之後有些扭曲的面容。爲了方便仵作驗屍,此時這乞兒臉已經洗乾淨了,即便面容扭曲也可以看出這男人生前年紀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五官若是沒那個眼窟窿的話還算端正。
纔想着找到這個人一問究竟,沒想到眼下這個人便已經死了。
甄仕遠心裡憋屈的厲害:他要找的是一個活着的乞兒,不是死了的乞兒。這人莫名其妙的死了,想也知道是怕他說的太多被滅口的。
站了片刻之後,甄仕遠囑咐了一聲封仵作,令他將驗屍結果稍後送過來,而後同何太平告辭之後便離開了。
事已至此,只有一個辦法了。
這夾雜着冰粒子的雨下到快巳時官員當值的時候已經停了,甄仕遠將手裡的油傘扔給官差,踩着才溼了個地皮子的地面進了大理寺。
進了大理寺之後,他沒有再去尋侍婢來指認那個乞兒,而是徑自去尋了綠意。
雖然綠意已經親口承認是她換的徐十小姐的藥,可以說是害死徐十小姐的直接兇手,不管如何她都是難逃一死的重犯。不過考慮到事情特殊,甄仕遠並沒有將綠意關入大牢,而是依舊是將她安置在屋中,只尋人在外頭看着她。
甄仕遠進門的時候綠意正在喝粥,見他進來,綠意愣了一愣,放下手裡的勺子,起身喊了句“甄大人”。
甄仕遠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番綠意此時平靜的表情,頓了片刻之後,忽地開口道:“今日三街九巷那裡發現死了一個乞兒,這乞兒缺了左眼,三四十歲的模樣。”
綠意聞言神情依舊平靜的點了點頭,而後一臉狐疑的看向甄仕遠道:“大人,有什麼問題嗎?”
甄仕遠見她臉上神情看不出什麼異樣,想了想便道:“有人見過你和紫檀曾經同一個獨眼乞兒說話。”
這話說完,綠意便笑了,她點頭道:“這等缺了一眼的乞兒任誰看到都不會輕易忘掉,我自然記得這個乞兒,那次是這個乞兒來公主府乞討,我和紫檀姐姐看他可憐便給了他一些錢財,與他說了會兒話。得知他是家裡遭了事,淪落至此,想到我們自己的遭遇,便也跟着落淚了。”
有句話叫做“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就是這個道理。
這個解釋雖然有些牽強,卻也沒什麼問題。甄仕遠的目光在綠意的臉上凝了片刻,着重注意了一番綠意臉上的神情,但見她臉上神情沒什麼波動,便收回了目光,出去了。不過走到門外後,甄仕遠還是叮囑了幾聲外頭守着的官差,而後徑自回了自己辦公的屋堂。
只是纔回到辦公的屋堂中剛坐下來,先頭囑咐的官差便過來稟報道:“大人,綠意的碗碟送出來時屬下看過了,挺乾淨的,應當是全吃光了,她胃口還挺不錯的。”
胃口挺不錯啊!這反應讓甄仕遠心裡更煩躁了,他揮了揮手讓官差下去,而後起身在屋堂內來回踱步。
這綠意看起來是當真沒有半點胃口不好吃不下的意思。難道是真的對這乞兒的死無動於衷?甄仕遠陷入了疑惑,來回踱了數步之後,終是再次喊了一聲“把鴿子帶進來”,罷了還是找人商量商量吧!
……
……
即便張解養的鴿子不是個偷懶的,可到底因着路途遙遠,喬苒等人接到鴿子也是第三日了,看着甄仕遠那越發“秀氣”的小抄,喬苒彷彿透過小抄看到了甄仕遠那張愁眉不展的臉。
沒想到一個侍婢竟然引出了這麼多的事,眼下害死徐十小姐的直接兇手是找到了,可綠意表示自己是“聽命行事”,也就是說下令害人的主謀還是真真公主,因着先前當衆放狠話的事情,想來這件事一旦放出風聲,長安城裡的百姓不用想都知道會是認同的。
眼下的問題是當真如綠意所說她是聽命行事還是因爲別的什麼緣故,徐十小姐的死只是她手中的一把刀,她真正想用這把刀捅死的反而是真真公主。
喬苒看着眼前秀氣的小抄陷入了沉默。
屋子的窗開着,千里之外的長安城來了一場春雪,洛陽卻是豔陽高照,頗有幾分盛春之感了,再過幾日便是洛陽白馬寺笑面夜佛露面的日子了,洛陽城裡也多了不少愁容滿面的外鄉人,這些人來洛陽不是爲了遊玩,而是期望得到笑面夜佛的眷顧,一夕之間得償所願的。
裴卿卿坐在窗臺上踢了踢腿,看着外頭院外的官差發呆。
那個叫馮兆喜的洛陽府尹當真是自那日之後便沒有再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每日三餐不缺,只當供了個眼不見爲淨的客人。
府衙裡官差不少,尤其是府衙大牢那裡,裡裡外外的擠滿了官差,她瞧着官差都快比裡頭的犯人都多了。
能讓馮兆喜出動這麼多官差自是因爲妙真。
那個姓馮的洛陽府尹好似當真同喬小姐槓上了,一副鐵了心要將妙真繩之以法的作態。
對此,喬苒倒是不以爲意,有藥那樣的直接證據,不管馮兆喜拿出的是什麼,她都不懼。比起同馮兆喜攀比,她更在意的是甄仕遠來信所說的事情。
綠意,沒想到事情的走向如今居然繫於一個侍婢身上。
聽屋子裡許久沒有人說話,裴卿卿忍不住了,扭了扭身子轉過頭去,卻見喬苒和張解正在桌邊相對而坐,兩人都是一副正仔細想事情的模樣。
裴卿卿歪頭打量了二人片刻,想了想,出聲道:“這次那個甄大人又遇到難題了嗎?”
難題?倒也算不上。喬苒笑着搖了搖頭,擡眼看向面前的張解,恰巧撞見他同時擡頭望來的目光,兩人對視了一眼,張解隨即便笑了,他道:“你已有了猜測。”
這話不是疑問,是肯定。
喬苒莞爾,沒有瞞着他二人,開口道:“整件事綠意和紫檀這兩個人無疑至關重要,要麼便是主謀是真真公主,綠意只是聽命行事,如此的話整件事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別的問題了,只消等着最後的開堂審理便是;可若是另一種可能,如甄仕遠猜測的那樣綠意和紫檀纔是謀劃了這整件事的幕後黑手,甚至做好了捨命的準備的話,那便要看看這兩人這麼做的目的了。”
綠意和紫檀的目的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就是想要將真真公主拉下水,不然的話,那封被紫檀吞下帶出來的名單就不會落到甄仕遠手上了。
所以,如今甄仕遠手頭其實已經有了一張足夠重要的底牌——綠意。只是面對這張底牌,甄仕遠用乞兒之死試探了一番,卻並未發現什麼破綻。
“沒有發現破綻有兩個可能,其一便是這乞兒的死一早便在綠意他們的計劃之中。若是如此的話,乞兒的死定是有目的的。可是以眼下甄仕遠手頭的線索來看,並未發現乞兒的死牽連出別的什麼事情來。難道這乞兒就這般白死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紫檀和綠意他們不懼死,卻並不是指她們會白白送死,就像紫檀的死是爲了送出名單,可乞兒的死卻並沒有激起別的水花,這一條推理推到這一步是推測不通的。”喬苒說道,“所以不是如此的話,一個人死了,能讓另外一個人心安理得毫無破綻又胃口極好的照吃照喝的話,我想大概就只有一個可能。”
“她不認識這個乞兒。”裴卿卿聽的雙目發亮,忙道。
這個回答讓喬苒笑着點了點頭,道:“不錯,有這個可能。”
如果是不認識這個乞兒的話,那一日旁人見到的她和紫檀面對乞兒落淚的場面便當真只是巧合了, 當然是有這個巧合的可能的,不過在喬苒看來這個巧合的可能性太低,所以要暫且放到一邊,考慮另外的可能。
所以誇了一番裴卿卿之後,喬苒再次開口道:“不過如果死的這個乞兒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乞兒也是有可能的。”
這話什麼意思?裴卿卿小臉擰了起來,再次陷入了迷惑之中。
喬苒道:“就是說這一步也是她們謀劃中的一環,不同的是,死的這個乞兒不是我們以爲的那個乞兒。不要忘了,一個臉上佈滿髒污的乞兒,那個侍婢只見了一眼,除了那隻眼窟窿之外,其餘的特徵她並沒有記清楚。”
正是因爲一個特徵太過明顯,以至於很容易讓人忽略其他的地方,所謂燈下黑就是這個道理。
一個同樣缺了眼窟窿的乞兒,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就是他們在找的那個人。而到底是不是,這一切只有綠意自己才清楚。
當然,綠意不會主動交代,可他們也並非沒有別的辦法來確認這個乞兒是不是就是他們在找的那個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