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姐的脾氣,若是潘家當真對她不好,早就鬧個天翻地覆了。”黎兆冷笑了一聲,說道。
自己大姐是什麼人,他最清楚不過了。若真是潘家的不是,早就寫信來這裡哭訴了,而不會如現在這樣偷偷來長安。
不得不說,自家大姐自小到大過的都太過順利了,哪怕是婚事,不管是死去的王柏林還是如今這位潘家公子待她都不錯,當然,父親母親也很是疼愛大姐,所以才養成了這麼個性子。
在金陵時,半吊子的本事混了個“金陵第一美人”的名頭,他原本以爲只是那些閒着沒什麼事做的小姐公子鬧着玩的,沒想到,她卻是當了真,還當真以爲自己配得上這名頭了,脾氣越發古怪和倨傲。
尤其想到……她先前對喬小姐做的事,這讓黎兆很是不滿。這倒不是世人口中所說的“有了媳婦忘了娘”之類的偏心喬小姐,而是就事論事,喬小姐什麼錯都沒有,錯的就是大姐。
如今發了脾氣,居然又要來長安了。
“先前來是帶着身上的案子來的,這一次也不知她又要帶什麼來了。”黎兆不滿道。
下人瑟縮了一下身子,不敢出聲。
平心而論,自家三公子雖說有時候性子想法古怪了點,可卻是個講道理的。方纔這句話雖說不好聽,確是事實。
“罷了,洗把臉看看祖父去。”黎兆說道,走了兩步,卻未忘記問下人,“祖父的藥喝了麼?”
下人點頭,道:“下午喝的,睡了一覺,才醒過來。”
都道歲月不饒人,這話他原先是不信的,不過看了老太爺是真的信了。
作爲黎家的老人,這幾年老太爺身上發生的事他都看在眼裡,作爲當家的,老太爺也算得上是個明智不糊塗的,可這幾年先是摔了一跤,昏迷不醒,而後得神醫原大小姐救治,好了,眼瞅着是恢復了過來,可到底是不如前了。
近幾個月更是如此,平日裡看着沒什麼問題,也清醒的很,有時候卻記不住事,時常前言忘了後語。不管是太醫署的太醫還是民間有些名望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道這是呆症,人年紀大了,有些人就會這樣。
老太爺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如今老太爺的情形並不算嚴重,所以還好。
自己患了呆症這件事老太爺也是清楚的,有一回他在門外修理花草時曾聽見老太爺和三公子在屋子裡說話。
老太爺猶豫要不要請原大小姐幫忙,將《素問經》徹底送給原大小姐,是三公子道要再等等,原大小姐的符醫手段到底如何還要驗證,不能讓老太爺冒險。
聽到這些,他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三公子真是個聰明孝順的,原來是因爲這個緣故才攔着老太爺的。
不過話說回來了,神醫原大小姐雖說厲害,先前老太爺的病就是她救醒的,可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
不是號稱原大小姐生死人肉白骨,能把人救的跟病前一個樣嗎?可看老太爺身子骨顯然大不如前,
甚至近幾個月頭頂白了那麼多,彷彿一下子被抽去了大半的精力,這怎麼能叫一個樣呢?
所以,三公子攔着還是有些道理的。病急不能亂投醫啊,尤其原大小姐救人的手段也委實太玄乎了,以至於那些學正統醫道的大夫都對她頗有微詞。
黎兆洗了把臉便去了黎老太爺那裡,過去的時候,黎老太爺正靠着坐在牀頭,身上披了件袍子,手裡翻着一本醫書。
“晚上和同僚應酬去了?”黎老太爺看他過來,笑了笑,黎老太爺一覺方纔睡醒,精神看起來不錯的樣子。
黎兆點頭道:“平日裡關係不錯的鄭大人今日生辰吃酒了。”
黎老太爺應了一聲,他也不知道鄭大人是哪個,不過知道自家這個三郎是個聰明,不用他操心的便沒有多問。
祖孫說話間,下人已經退了下去。
黎兆倒了杯熱茶給黎老太爺,這才坐下來道:“祖父,原大小姐那裡的事還要再緩緩。”
祖父雖說不說,可他知曉,世人多數都是畏懼生老病死的,所以關於黎老太爺的病情,他一直在斟酌。
黎老太爺沉默了一刻,之後笑了,他道:“好,三郎說緩緩便緩緩。”
黎兆沒有忽視黎老太爺那一瞬的沉默,將熱茶捧在手裡再次開口解釋了一番:“原大小姐除了祖父之外,這幾年治的人有不少,老太爺還記得在餘杭見到的那個快死了還剩一口氣的護衛嗎?”
那是張解的護衛,彼時被派去保護喬小姐的,結果受了重傷,原本要死了,是原大小姐救活了他。
黎老太爺嗯了一聲,看着他,語氣和藹的問道:“他還好嗎?”
“好,也不好。”黎兆說道,“人活着,只是一身的本事已經廢了。”
好,是人還活着,不好是作爲一個靠本事吃飯的護衛已經沒了本事。
這倒不是說原大小姐救錯了,而是那護衛的事一路上他們都看在眼裡,原大小姐那時候的許諾,帶回長安城的醫治,他們也知道,可如今卻並沒有兌現成功。
“這不是說原大小姐不好,她很好,只是對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救活病人似乎並不清楚。”黎兆說道,“還有先前房家那個房值周牽扯進的案子,那個被髮配的林娘子的孩子當時衆目睽睽之下他的手被治好了,可我聽聞,最近他又拿不起東西了。”從外表上看,手似乎好了,可事實上並不能算好了。當然,人不能太過苛刻,可這些都是原大小姐所許諾過能同原先一個樣的。
“還有大殿下,直至如今也未完全好。”黎兆說道,“祖父便是用《素問經》的打開方法交換她的一碗藥,焉知那碗藥能擋多久?她有源源不斷的藥卻無法保證祖父能恢復如常,我們只有這一個辦法卻能讓她一勞永逸,如此,孫兒覺得還是暫時不要用了。”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黎老太爺點頭,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否則這碗藥討來,待到需要下一碗藥時,他們可沒有第二本《素問經》來拿捏那位原大小姐了。
“我還不要緊,”黎老太爺揉了揉眉心,笑着對他說道,“要緊的事我都會記住的。”
黎兆點頭。
“我便是怕忘了,所以《素問經》的打開方法已經告訴你了,你記住就好了。”黎老太爺又道。
黎兆聞言,忙肅了神色,正色道:“三郎謹記。”
《素問經》的打開方法是黎家面對原家的最大底牌,自然是要拿捏在手裡的。
又說了幾句話,黎老太爺眉眼間便露出了幾分倦色,黎兆見狀,忙道:“天色已晚,祖父不若早些歇息,明日我再過來。”
黎老太爺沒有堅持,笑着點了點頭,任由黎兆攙扶自己躺下。
昏黃的燈光下,年輕人五官清俊,臉上看不到一絲瑕疵。
黎老太爺的目光落到了黎兆的臉上,看了片刻之後,笑道:“我們三郎相貌人才皆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放眼整個長安城也挑不出幾個比我們三郎更好的了。”
“長安城人傑地靈,怎會?祖父高看我了。”黎兆笑着說了一聲,而後轉身就要去滅桌上的燭燈。
“三郎不必了。”黎老太爺見狀卻出聲制止了他,道,“燈滅了起夜不方便。”
黎兆沒有堅持,又替黎老太爺掖了掖被角,這才離開了。
黎老太爺躺在牀上,望着頭頂青灰色的紗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幽幽嘆了口氣。
他年輕時也是個如三郎一般俊秀的男兒,不過此時已垂垂老矣。對自己家這個三郎,他一向都是極爲驕傲的,也覺得這是整個黎家兒郎中最肖似自己,甚至勝似自己的兒郎。
摸向自己臉龐的手轉而摸到了枕下,枕下輕微的凸起讓他心中稍安。
自己如今記不住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有朝一日,定會連《素問經》都忘了,所以,他偷偷將《素問經》的打開方法刻在了這裡。《素問經》如此重要,他怕有朝一日,三郎記得,他卻不記得了。一想至此,黎老太爺心中便涌現出了一絲恐慌,那種彷彿是歲月流逝一同帶走的掌控感讓他無比不安。這倒不是不信三郎,而是那孩子到底年輕,貪慕美色。對那個喬家的丫頭,三郎如此惦記着,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糊塗的把黎家的底牌告訴給了她。
對,一定是這樣。找到理由的喬老太爺鬆了口氣,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隔日黎兆出門時,將一封信交給府中的下人:“將這封信送回金陵,問問大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若是大姐人還在金陵,倒還能攔一攔,如今,人都出了金陵了,要攔是攔不住了。既如此,只能待她來了長安,再將她送回去了。
當然,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大姐對喬小姐的敵意他看在眼裡,此時長安城局勢混雜,喬小姐身邊也極有可能有麻煩,他不想這個時候再讓大姐摻和其中,給喬小姐添亂。
囑咐了幾句府裡的下人之後,黎兆便去了吏部。
走進吏部衙門時,正見昨日兩個攛掇他去撬牆角的同僚在朝他擠眼睛。
黎兆笑了笑,走過去道:“周兄、吳兄,你二人今日來的倒是早!”
能不早麼?那兩個吏部的官員忙湊頭過來,乾笑了兩聲道:“昨日……我們走後,那張天師,沒……沒幹什麼吧!”
昨日直接將黎兄丟在原地跑了,回過神來他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當然,若是重來一回,估摸着他們還是會這麼幹的。
只是“珍貴”的同僚之情,做完這種事之後,還是要過來問問黎兄昨日的遭遇的。
黎兆聞言,笑了笑,很是‘上道’的給出了他二人最想知道的事情:“還好,聊了會兒話,沒有動手。”
昨日他和張解確實是說了幾句話,雖說氣氛不算融洽,不過爲了喬小姐,倒也沒有動手。
當真沒有動手?兩個同僚聞言倒是十分意外,其中一個更是忍不住感慨:“沒想到張天師還當真是個君子,我還以爲不過是裝的呢!”
君子個頭!黎兆腹誹了一聲,與同僚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去了吏部衙門的庫房。
庫房中大多數卷宗是不能隨意翻閱的,不過沈遇在吏部侍郎這個位子上呆了不到兩年便因爲身體緣故離開了,那兩年大楚也是安定,朝中相對太平,吏部也未接手過什麼大事,是以沈遇在其位時不止政績平平甚至可以用低調不起眼來形容。
當然,這與沈遇的能力無關,那幾年不管哪個衙門都是如此。
所以,沈遇的隨行手記在庫房中也不是什麼看不得的卷宗,他甚至還曾看到過沈遇的隨行手記,只是沒想過有朝一日居然要來翻看沈遇的隨行手記。
在庫房的架子上很容易便找到了沈遇的隨行手記,吹了吹因許久無人理會而積的厚厚的一層灰,黎兆翻開了這本沈遇的隨行手記。
這本隨行手機記錄了沈遇自上任吏部侍郎到離任期間所辦之事的一些過程。這本隨行手記很薄,幾乎只是大多數吏部侍郎隨行手記的三成厚度。
因着沈遇身體時常告假的緣故,本就太平事少的那兩年, 他參與協辦的多數事情的記錄甚至都是斷斷續續的。
黎兆看的昏昏欲睡,打了個哈欠,很快便翻到了昨日張解叮囑他翻到的那件事上。
說來也好笑,發生在長安的事情因着沈遇時常告假,多數無法全然跟着辦完,倒是這件偶遇的事,他從頭至尾跟着辦完了。
遇到鎮南王妃時,王妃人在一座名喚沽藍的縣城,當地最大的只是一個九品的小縣令,自然不敢接手這麼大的案子。
這個開頭便有些出乎黎兆的意外:如此的話,鎮南王小世子在沈遇遇到鎮南王妃之前就已經失蹤了。
這一點在沈遇的隨行手記裡也解釋過原因。
鎮南王小世子失蹤是因爲府中內鬼,被人拐走的,一開始對方只想要錢,這一點鎮南王妃也答應了。
只是在如何給錢,又確保自己全身而退這一點上,對方太過謹慎,幾次三番變換地點,約定的交還小世子的地點也一路從鎮南王封地改到了沽藍縣。
就在那個地方,一直同鎮南王妃有聯絡的內鬼突然沒了音訊,鎮南王妃不得已求助官府,正好引來了沈遇,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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