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從容道:“臣以爲國家用人大政權柄應操持於上之手,大臣縱舉薦也是爲國政着想,而不是私人市恩。所以臣要謝也是謝皇上,而不是謝元輔。”
萬曆哈哈大笑,心中一點芥蒂一掃而空,步下金臺,相了相惟功,羨慕道:“吾雖爲天子,卻在騎射武學之事上比惟功你差的遠了。”
“皇上,您到底是天子啊……”
“是啊,天子……”
萬曆在惟功身前繞了幾圈,惟功注意到,皇帝足疾的跡象似乎又比以前明顯了一些。
“你適才說的話好,大臣不要市恩,恩出自上。但現在能有這樣心思的還是太少了,就是元輔……”
“咳,皇上是說元輔與普通大臣不同吧?”
“哦,是的,元輔當然不同。”
萬曆省悟過來,不管他怎麼換人,自己的話和行止肯定會到馮保那裡,再然後就會到李太后那裡。他別人不怕,太后卻是始終怕的,別看他已經快成人,已經快要大婚親政,但太后仍然會隔三岔五的罰他的跪,輕則一刻鐘,重則半個時辰甚至一個時辰,罰跪的滋味太難受了,他不想自找難受。
當下萬曆換了奏對格局和嘴臉,吩咐道:“你既然以一敵數十,殺敵近四十人,這般的武功當坐營官都夠了,到差之後,小心謹慎,莫要給朕丟臉。”
這般認知,其實就是把武將的武力值當第一,什麼謀略將才是一律不講,皇帝的認識也有限的緊,不過這也是當時人的普遍認知,不少位至廟堂之上的文官也是一樣的看法,也就不能苛責在深宮中成長的皇帝了。
當下惟功受命惟謹,恭謹答道:“是,請皇上放心。”
“元輔那裡還是要去一下的,他對你想必有囑咐。”
“是,既然皇上吩咐,臣就去元輔府中受教。”
從文華殿中退出之後,傍晚時分,惟功照舊趕到張居正府邸,遞手本進去請求接見。
這一次卻不是立刻就見,在門房廳堂惟功和一羣文官一起候見,一身麒麟服在身上,與那些各色禽鳥補子的文官截然不同,頓成異類。
這些官員也不乏消息靈通者,一番議論之後,惟功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不少官員都是用饒有興味的眼光看向惟功,但更多的是竊竊私語,有一些青年官員,更是用不友善的眼光看向惟功。
惟功臉上是無所謂的笑容,有人瞪眼看他,他便瞪眼看回去。
他知道,這些人對他的不滿,還是因爲兵部大堂一事。大明以文御武的國策不變之前,這些文官是不會改變自己的立場,而長期凌駕在所有階層之上,使得文官體系吸收了幾乎這個國家最優秀的一羣精英,在嘉靖年間還有匠人被授給工部尚書一職的例子,但在文官的強烈反對下不得加勳銜,而且只做爲個例,其實那個工部尚書在修築宮殿羣落的經驗和提調的本事上已經脫離匠人的範疇,具有一身難得的超凡本事,但就是這樣,在文官眼中只能是官場異類……除了進士,任何在這體系之外爲官的,都是異類,都是
需要打壓的異類,特別是異類之中還有敢反對這種體系的,便是異類中的異類了。
特別是屋中的坐位問題,更使這種矛盾尖銳化了。
廳房之中,兩排椅子對列,左手上首是肯定最爲尊貴的坐次,幾個穿紅袍的官員就坐在左手,他們應該是侍郎或京卿一級的官員,或是左右僉都御史兼某地巡撫,上任之前,到元輔的府邸面請機宜。
在他們對面,也就是右首最上的位置爲次,這裡也是坐着紅袍官員,但應該是大府和上府的知府,或是布政使的小參議,按察分巡道,分守道等官,他們品階夠高,但職司不如巡撫或御史尊貴,只能坐在右班。
惟功一至,便是坐在左手中間的位置,一羣紅袍官員都是變了臉色,只是一時未明他的身份,衆人都隱忍不發。
待知道惟功身份後,幾個青年官員便是忍不住譏刺惟功道:“未知張大人是何身份,爲何敢居於這邊的諸位大人之上?”
惟功大刺刺道:“本官是從三品武職官,獲皇恩御賜麒麟服,諸位看不出來麼?”
一羣青年文官氣的臉都歪了,有一人操着江西口音,惟功認得是觀政進士鄒元標,風頭很勁的一個青年進士——對着惟功怒道:“張大人又要持兵部大堂上說的那番歪論了麼?”
“不。”惟功正色道:“鄒大人,這一次我想起來了,祖制,文武官員相見,如非直屬,相差四品以上才用拜禮,如果文武官員並座受禮,武官居於中間。從祖制看來,其實我該坐在左首第一張椅子上纔是。”
衆官都是怒極,一羣青年官員氣的笑出聲來,幾個老大人都是面若金紙,看來如果再有什麼爭執,可能當場會鬧出人命來。
“惟功,你在這裡和大人們混攪什麼,過來。”
就在張惟功可能遭遇文官羣毆的時候,張簡修適時出現,將惟功叫了出來。
惟功向着衆人笑笑,拱一拱手,告辭而出。
在他身後,傳來七八聲錯落有致的摔杯聲響。
張簡修抱怨道:“你這是何苦,他們原本就因爲兵部一事對你不滿,又何必招惹他們。”
“如果我老老實實的坐在最下首,而且也沒有兵部那回事,你覺得他們就會高看練武之人一眼嗎?”
“這……”張簡修一滯,眼神也黯淡下來。
他兩個哥哥已經中了進士,在萬曆二年兩人都沒有中進士那年,張居正十分憤怒,連庶吉士都沒有挑,引起朝野非議,但張居正大權在握,不挑就是不挑,別人也沒有辦法。在萬曆五年時,兩個張府舉人終於成了進士,而且入選翰林,闔府上下在聽聞消息時都是喜氣洋洋,高興的不知道怎麼是好。
而在時隔不久時,張簡修被授爲錦衣衛都指揮使,這是正三品的官職,比兩個哥哥七品的翰林編修一職高了不知道有多少,但消息傳來,張居正本人就不大開心,但簡修固執已見,他這個當父親的只得依從,府中各色人等,包括幾個哥哥的內宅都派人來恭賀,不過張簡修心裡明白,自己在所有人眼裡,始終
只是個異類。
張簡修頗有受打擊的感覺,好在他生性粗豪,對着惟功笑道:“等你當了坐營官,挑我去做馬軍把總,要不然選鋒把總也成。”
惟功笑道:“那豈不就是大材小用,你可是錦衣衛都指揮。”
“屁,那只是虛的!我也要做事,你不要我就不夠交情。”
“令尊能同意否?”
“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能鎮守邊關,衛護國家,此生也不枉了。既然父親允我選了走武職這一條路,那麼自然能做一些事業最好。”
張居正算是最倚重武將的了,但以惟功對他的瞭解,其心裡最深處仍然是十分鄙視武夫的,對戚繼光算是最高看的一個,但仍然在書信中勸戚繼光對薊遼總督等文官行拜禮,並且公然說戚元敬脾氣強直,前任兵部尚書譚綸也是知兵的,對戚繼光和俞大猷都有深厚的交情,也是曾經明言,說明朝廷不會給戚繼光十萬兵馬去練,因爲大明不可能信任任何的將領握有這般重兵,並且一手操練出來。
這就是文官體系一家獨大的現實,任何人在目前都無力改變。
惟功要走的路不輕鬆,好在可能也有張簡修這樣的人不停的加入,變化總是會有的。
張簡修是奉命來請惟功的,在客廳中的事早就有張府的下人稟報過去,張居正可能也害怕鬧出在他的客廳打起羣架的傳聞,所以特別傳了簡修,並命張簡修將惟功直接帶到內書房一側等候。
“元輔,要三思啊!”落座之後,隔着一牆,內書房另外一側說話的聲音清晰可聞,而且也隱約可見,說話的人中氣十足,似有十足的自信,再看衣袍,也是二品文官的袍服,國朝文官體系在朝三品就是部堂高官,擁有廷議資格,到二品,則就是國之柱石,也怪不得此人在張居正面前說話也是頗有自信。
“這事我已經三思再三思了,子文,你對此事是贊同的,再三勸我三思,卻是爲何?”
“下官無非是替元輔着想……丈田,徵優免田銀之事,已經得罪太多人了。再有驛傳之事,恐怕……”
“不敢得罪人,就不能坐這個位子,子文,你還是不知我啊。”
至此惟功已經聽明白,朝中部堂高官,字子文的又在私宅和張居正議論國政的,無非就是吏部尚書張瀚一人。
大明自太祖皇帝廢丞相制度後是以尚書爲尊,各部、院、寺、監諸事都直達御前,朱元璋一天到晚都在處理政務,樂此不疲。他是這樣的工作狂,他那個十分肖似的兒子朱棣卻都不如他,得增設內閣,設內閣學士,協助處理政務,時間久了,六部權漸被侵削,類似內閣的部屬。
但六部之中,吏部仍然是爲最尊,資深的尚書,權勢並不在大學士之下。因爲內閣雖然曰宰相,但畢竟不是唐宋時的門下省,算不得是六部的正經上官,吏部又有任免清察官員之責,尚書被稱爲天官,權勢之重,爲六部之首。
也就是張瀚這樣的身份,雖然是張居正一手提拔重用,但貴爲天官,所以纔夠膽在張居正面前有所爭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