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很好?那你牙齒怎麼掉光的?鹽不夠吃吧?這附近沒有我大明賣鹽的地方,百里之內都沒有,北虜和東虜自己都不夠鹽吃,你們住這裡,哪來的鹽?沒有鹽就只能想辦法,多半看傻狍子獐子在哪裡舔石頭,你們想辦法也去舔舔,這樣吃法,夠用纔有鬼。”
“得一塊鹽,怕比黃金還金貴,是不是?”
“打的皮子,挖的參,只能看到小股的東虜想辦法變賣,人家訛你們也不敢反抗是不是?”
“沒有水喝,洗澡什麼的更不必想了,是不是?”
“衣服沒法補了吧,東虜和北虜自己衣服都不夠,到了冬天你們也穿皮襖子,這夏天就只能穿以前的舊衣服。”
“人在崖頂病了怎辦?上開原請醫生去?”
任磊和張思根開始不怎麼出聲,但兩人一張嘴,就是犀利無比,而且直指要害實質,根本不給這些山民迴避的角度。
確實,鹽,水,衛生醫療,這些東西屬於公共範疇,住在這“桃源”般的山頂上,可以躲避世俗的壓迫和傷害,但世俗所能提供的最基本的東西,卻也是享受不到了。
看着這一羣呆若木雞卻仍然心有不堪的山民,趙士楨嘆道:“看他們,寧願病死在這,寧願吃不上鹽喝不上水,也不願回到我大明境內生活,當年還真不知道被怎生壓迫了。”
衆皆默然。
這是很明顯的事情,所謂“生於遼不如走於胡”,就是遼東大明軍戶最爲強烈的吶喊。在很多女真部落就有這樣的漢民,甚至有秀才也在胡人的部落之中。
這大明確實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象眼前這樣的一羣山民絕不是少數,在關外的很多山丘林地裡頭,不知道還生活着多少。
時間久了,漸漸他們可能形成村寨,也可能成爲新的部落,也可能漸漸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一種真正的責任感,涌上所有人的心頭。
哪怕是獵騎兵們,臉上也是有動容的表情,他們曾經也是窮苦的軍戶,雖然這些二十左右的小夥子在惟功剛到遼陽時纔是半大娃娃,但已經頗爲感悟到生活的艱辛了,現在遼陽鎮治下全境雖然還有一些人未曾擺脫窮困的命運,但最少可以吃飽是沒有問題了,而層層軍官的盤剝,虐待,凌辱和壓迫,這在遼陽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念及此,這些獵騎兵們心中不能不出現強烈的自豪感和團體認同感,正是因爲有他們,有惟功這個總兵官,遼陽才成爲現在的遼陽。
對趙士楨等人來說,則是強烈的責任感。
“今晚再踏看幾個地方吧。”趙士楨道:“越早將這些地方建起屯堡和軍堡出來,則越早可以安置更多的人。”
任磊道:“我想在河南陝西各處,寧願逃亡胡地而不願留守待死的人也不少。這是我大明朝廷之恥,也是我等讀書明禮人的恥辱。應當將這樣的事畫成圖冊,廣爲宣傳,這件事,很該叫教育司的人過來一下。”
“贊同,應該把教育司的人叫過來。”
“說的再多,亦不如實例能說服打動人心
。”
幾個大人物寥寥數語,就將眼前的事給定了下來,事實上,他們不知道以中國之大,地方之廣袤,不僅是遼東,縱是在湖廣四川這樣的地方,爲了躲避徭役,戰亂等壓迫,躲在深山之中,甚至是懸崖之上的住戶也是很多,後世經濟發達,很多人奇怪爲什麼會有人住在條件十分惡劣的深山之中,其實以當時的人來說,這樣道路不通,環境惡劣,但卻沒有朝廷和官府壓迫的地方,卻無異於天堂。
所謂的桃花源記,便是這種情緒的深刻表達。
當然這樣的情形其實也難以爲繼,住在崖頂的這些人不僅僅是水和鹽還有醫藥的問題,不和外人溝通,平時肯定沒少被北虜和東虜欺負,另外無法婚配,居民會慢慢減少,最終徹底消失。
在這個時代住在這樣的深山之中,沒有一定的族羣數量,普通人是肯定生存不下去的。
“我們就要在四五里外修築軍堡,你們壯丁來應募吧,每日供給三餐,不會打人,另外每月發餉三兩。”
唐瑞年向這幾年山民一說,這些人臉上露出驚喜交集的神情。
看他們似信非信,唐胖子笑笑,也不多說,看到趙士楨想說話,唐瑞年還搖頭阻止。
待他們全部離開後開始下山,趙士楨忍不住向唐瑞年道:“這些人在這裡哪裡過的下去,我們遼陽再不濟也能叫他們過衣食無憂的日子,你怎不叫我勸他們下山?”
唐瑞年靜靜的道:“他們在這裡躲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不爲難他們,他們已經感覺慶幸,要是我們力勸他們下山,這些山民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心思,會嚇壞他們,弄出什麼事就不好了。等教育司的人來過了,我們下頭也該破土動工,他們眼看的見,時間久了接觸上了,自然而然就下山來了。我想,整個福餘部到到東虜地界,流離失所的逃亡軍戶應該不少,我們遲早會使他們都回歸到大明的懷抱之中的。”
“不,你有一句話說錯了。”趙士楨聽了一半就知道是自己想左了,但他還是很客氣的對唐瑞年道:“不是回大明的懷抱,是回到咱們總兵官的懷抱。”
唐瑞年一徵,雖然趙士楨已經是遼陽最核心的部門的主管,但向來有一點客卿的感覺,並不算真正遼陽鎮和惟功的死忠,畢竟兩人交集到現今都有利益交換,也有一點朋友交誼,並不象唐瑞年這些人是惟功從泥途里拉拔出來的死忠。
今日趙士楨能說這樣的話,他對大明的失望還有對惟功的期盼,由此可見一斑。
“對,如果全遼都歸大人統管,當再無這一類的事情發生。”
“全遼?”任磊道:“以我們遼陽的做事辦法,全天下才好。”
“飯一口一口的吃吧。”張思根語速極快的道:“先再吃下瀋陽中衛和鐵嶺衛,三萬衛故地全在手,下餘的事以後再說。”
“嗯,說的是。”
衆人不再說話,安心出了山谷,重新騎上戰馬,繼續前往下一步設計的民用屯堡點去查看,內容很多,要看距離道路多遠,水利情形如何,距離軍堡臺站地點遠
近是否合適等等。
天色漸漸暗下來,隨行的獵騎兵們引燃了火把照亮,今夜月明星稀,天上有月光照亮,加上火把的亮光,趕路倒也不怎麼爲難。
衆人放眼看去,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在遼東內陸,雖然入夜後點燈的人家不多,但畢竟偶見燈火,如果在衛城等城池之中,隔上幾裡就能看到一些明亮的燈光,總會有一些大戶人家,竟夜歡宴,或是張燈結綵,慶祝節慶。
自遼陽爲惟功掌握後,這麼多年下來,一個最普通的軍堡或所城村寨都有大片的燈火,晚上隔着遠遠的看,簡直是燦若雲霞十分漂亮,遼陽這座城池的所有地方入夜都有鋪舍的值夜人負責點亮燈火,天明吹熄,走在遼陽的夜晚之中,幾乎無有燈火不照亮的地方,在遼陽這樣的地方生活慣了,到了這樣天地廣闊無限,卻是漆黑一團,毫無生機人煙的所在,令人油然而生一種異樣之感。
在衆人的沉默中,惟有趙士楨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聲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泰?”
……
……
轉眼之間,已經是時近九月。
遼東的天氣,特別是往北,到九月時已經和關內是兩個世界,特別是江南,九月時最多微有涼意,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在遼東大地上,到了九月時卻已經是初冬的感覺,特別是最近這幾天,每日都是黑雲低垂,眼見得今年的第一場雪,就要落下來了。
遼東大戰已經快一個月,大軍出塞也超過半個月了,戰報紛至沓來,不僅最高指揮部不停收到戰報消息,就是普通的官兵也大抵知道這一次超大規模的戰役到底進行到什麼地步了。
左路軍在郭守約的指揮下,馬光遠,佟士祿,王樂亭,包括李達這樣的一線指揮官全部表現出現,一戰斬首近兩萬級,俘虜數萬,牛羊馬牧羣十幾萬頭,從大寧都司故地到義州衛,再到廣寧,錦州,大淩河,牛莊驛,這一路過來,不知道是何等光景,當真是轟動全遼!
左路軍的輝煌已經儼然是神話,中路軍打的卻也不差,另外一個騎兵營在趙雷和巴沙兒的指揮下如犀利的切刀,沿着開原北陸路一直不停的向北方打,一戰擊敗黑炭石部和科爾沁的聯軍,俘虜了好幾個小臺吉和好幾萬甲騎牧民,牛羊也十幾萬頭,中路軍繼續狂飆猛進,不象左路就在大寧都司故地停了下來,中路軍是一直向前,過賈道站,漢州站,佔歸仁,最終打到了遼金時代的韓州舊城,兵鋒才逐漸放緩,這樣中路軍佔領的區域已經很大了,從開原北出發,漢州已經是後世的梨樹縣,韓州則是近四平,整個地域已經近兩萬平方公里,全部是大塊大塊的平原地帶,原本是泰寧部福餘部和科爾沁各部雜處的牧場,也有少量的海西女真,此地已經屬於鬆嫩平原區,土地十分肥沃,後世是有名的糧倉所在,距離長春等地也就只有二三百里路程,大明曾設立塔木衛,亦東河衛,木古河衛,從長春到吉林只有少量的蒙古部落和開化很低的小部落,往西南,是吉林烏拉,再往東北,就是曾經的遼隆安府,金黃龍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