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今日前來,應該不是光送一本雅集這麼簡單?”
黃大成雖然因爲自己的官員身份始終有一點矜持的感覺,不過他也知道眼前這位不僅是普通的江湖山人那麼簡單,公侯府邸也可隨意出入,自己不過就是個御史,若是嘉靖,隆慶年間還算有些地位,現在眼看要萬曆二十年,今上對御史的態度人盡知之,平時有交往的也就是一羣御史,自己又有什麼可值得眼前這位這般交往拉攏的地方?
“黃大人,在下也是明人不說暗話了。”孔學知道和這些人打交道,有時直言反而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自己肚子裡雖有幾兩墨水,卻根本不能和眼前這二甲進士相比,與其再繼續繞圈下去,叫人不耐,不如直言托出,完了眼前這事再說。
有了決斷,說話也是明快果決,邊飲邊說,一刻鐘功夫不到,便是將事先準備好的說詞和盤托出。
“堂堂閣老,行事居然如此卑污!”
黃大成又驚又怒,自己寫奏本就是看出來皇長子年歲漸長,這件事是一個機會,得罪的人不多,了不起就是沒有實際權力的鄭氏,或者皇上心生不快,但文官,特別是言官得罪皇帝實在就是份內的工作,但沒有想到,自己這件事引的皇帝內心十分不快,竟然交代申時行這個閣老暗中處置,而申時行的辦法就是私下和吏部天官打了招呼,要以正常的途徑將自己調職到地方。
他現在是七品監察御史,吏部按慣例給他加一級,放到南昌府當通判。
這也算是升官,畢竟是從七品到六品,但這是從御史到佐輔,下一步再想升可能是轉升五品同知,或是更好一些五品知州,然後再升按察僉事或是佈政參議,總得十年甚至十幾年後,纔能有望四品緋袍,還是地方官的四品。
若是留在京城,歷次考察合格,十來年間就算熬資歷也能熬到四品京堂,一放出去就是巡撫,最少也是清貴而又有實權的兵備道,再轉總督,入京爲侍郎,這條道纔是最好走的。
“此事在下只是偶然聽說過,想起和黃大人曾經有過幾次交往,雖然黃大人未必記得我孔某人如何,但實在不忍黃大人遭此暗算……”
“此事實在關係重大,大恩不言謝。”黃大必起身,長揖一禮,鄭重道:“請容我將來後報吧。”
他現在無權無錢,說報答人家根本無從談起,要說一聲“謝謝”又實在是太輕飄飄了,是以只能放棄官員的身份,先圓了眼前的場面再說。
“大人不必如此。”孔學一笑起身,說道:“茲事重大,我知道大人必定要有所動作,在下這就告辭,請大人自便。”
“好,我亦確實方寸大亂,就不留老兄了。”黃大成將孔學送到門口,再三致意,孔學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閒散山人模樣,笑吟吟拱手作別,就是這樣瀟灑去了。
黃大成連酒菜亦不想用了,一雙兒女倒是在屋裡吃的大快
朵頤,興高采烈,他的夫人見他一臉官司,不由過來詢問出了何事。
“朝廷的事,你不必多過問了。”
“是,既然如此,妾身不敢多話。”黃妻想了想,提醒道:“上回你和我說過,杜禮和李甲爲人很不錯,你雖不是遼陽人,但也是鐵嶺衛出身,攀的上關係,你什麼黨也攀不上,既然有他們在,遇到重大事情,不妨和他們商量一二,免得自己會忙中出錯。”
這一番話說的很在情理,黃大成雖然還是打算和幾個知交好友商量一下,不過轉念一想,張黨雖然被壓着,但財力和人脈在朝中都是一等一的厲害黨派,特別是和東林黨一樣,有核心,有外援,不是良莠不分的收人,所以向心力很強,自己雖不是遼陽出身,鐵嶺現在卻也歸了遼陽鎮下管制,自己也算半個遼陽人,有這麼一層出身,緩急之時,倒不妨真的走這麼一條路。
事關自己的仕途,那可不管什麼張黨是武人**的說法了。
再者說,惟功上次在商會之外的談話已經被不少人集結成冊,版印發行,黃大成等人看了,對這個權力監督學說十分有興趣,張惟功有這麼一次講話和此前的包裝,純粹的武人角色無形之中已經淡化了很多,遼陽又是儒學興盛之地,雖然雜學也一樣興盛,甚至在規模上蓋過了儒學,不過士大夫只要中了舉成了進士後就沒有不愛雜學的,對這些學術的興盛倒也沒有太多的牴觸心理,只有那些道學家,纔對遼陽把醫學兵學星相天文農學水利算術一律視爲學問而深惡痛絕。
不過黃大成知道,去年有一個道學家病重,自己怕死,拖着殘病之身居然從天津坐海船渡海,一路到遼陽醫學院去救治,原本在京不治的重病,居然叫遼陽那邊給治好了。
這麼一來,遼陽醫學的牌子徹底打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有能力的跑到遼陽看病治病,至於京師這裡,倒也有幾個醫學名家,但不一定對症,而且十分難請,太醫院的太醫其實倒是好請的,但水平實在不敢恭維。
所謂“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茶湯”,這是京城人編的笑話,卻也不乏真實,太醫院若有用,明朝帝王也不會大多短壽了。
不過現在談投向遼陽還爲時尚早,況且自己若是一身麻煩的話人家也未必肯收,當下黃大成寫了幾封短簡書子,叫家裡小廝騎着騾子分別投送,他在書房裡轉着圈打轉,天黑透了都忘了叫丫鬟來點燈。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外間傳來人說話和走動的聲響,黃大成精神一振,趕緊迎了出去。
“諸位老兄何姍姍來遲也?”
黃大成看到是給事中黃大效,內閣中書黃正賓,還有御史鄒德泳三人聯袂而來,他們幾人,還有戶部主事張用德,御史王士性等人平時往來甚密,算是一個小團體圈子,只是不算結黨,當然也是沒有結黨的本錢,畢竟與中樞最密的只是中書黃正賓,實
權最大的是給事中黃大效,其餘的不是主事就是御史,想結黨,勢力還太弱了些。
“唉,不必多提了。”黃大效爲人很敦厚,頗有道學家的風采,不過他倒是泰州學派的傳人之一。
黃大效不說,鄒德泳的性格卻是眼裡不揉沙子的,當下冷笑道:“接了老兄的書子,我就去邀張有德和王士性,他倆人一看老兄書子裡的內容,一個面露難色,說手頭有奏議要寫,脫不開身,另一個乾脆就說愛莫能助,我看他們的模樣,也確乎是膽怯怕事,也不必勉強他們,只當從此沒有這兩個朋友罷了……我一轉身,就離開直接到老兄這裡來了。”
這麼一說,張用德和王士性都是害怕得罪權貴,皇帝還無所謂,閣老和吏部天官卻是普通官員惹不起的,這一次皇帝倒是聰明,不叫錦衣衛抓人,也不下詔獄,直接叫申閣老暗箱操作此事。這麼一來,倒是真的把這幾個人給嚇住了。
黃大成想到張有德平時說起國事時那慷慨激昂的模樣,心裡感覺一陣不適,這人卻是如此虛僞,好生叫人覺得鄙夷。
他沒有說出來,黃正賓卻是嘴不饒人,冷笑着道:“僞君子,呸!”
“不說這些。”老好人黃大效不願說這些,不過他對當權者卻沒有妥協的意思,皺眉說道:“申閣老這般行事,大壞規矩,以前,他向皇上獻過一計,各官上書言事,需得說自己該管之事,否則不當言。這也算是合理,除了御史外,工部的官說工部的事,禮部的官說禮部的事,我等縱有一些不滿,亦不好太過反對。只是現在他這般行事,卻是下黑手,行的是詭道,邪道,我等絕不能坐視不理。不若一起上書,將此事揭露,鬧出軒然大波來,倒時候看他怎麼辦。”
“不妥。”黃正賓人在內閣任中書,對內廷的事比旁人要清楚的多,當下就反對道:“皇上對申閣老其實已經不似以前那樣倚重,但我等將此事暴出,皇上爲了自己的面子起見也要保他,我們越是彈劾,申閣老就越是穩若泰山,相反因爲此事他吃了掛落,等於是替皇上北了黑鍋,有這情份,又是三五年內動不得他了。”
“此人外柔而內剛愎,不能容身,且毫無施政的能力,大明這幾年不是災異就是兵變,還有起義之事,若是此人在繼續當政下去,真的不知道伊于胡底。”
“內閣諸閣老中,我看看都遠不如張江陵當年。”
“嘿,江陵也是一個跋扈的,申閣老在這上頭總比他強的多。”
“跋扈也能做事,江陵當國時我等雖然也看不過眼,但好歹國勢蒸蒸日上,財力充足,政治也算清明,說起來人無完人,我等對江陵似乎有些過苛。”
“你這番言論,大約是因爲受了遼陽那位的啓發吧?”
“這,倒也算是吧。”
“呵呵,其實我亦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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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樣的話,所有人都笑將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