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給惟功的飛書公文隔了不到三天又送了回來,回來的地點應該是在惟功往黃龍府的途中,可能批覆時地方尷尬,公文上還落了幾滴雨點和泥污,看起來頗爲不成體統了。
回覆也是極盡簡單,惟功草草書道:吾在途中,不及細覽詳細,恐誤事,遼陽諸事,汝可理之,無復煩憂。
張用誠看了回書,只落得一臉苦笑。
將書子遞給一旁的孫承宗和袁黃宋堯愈幾人看了,這都是惟功替他找的副手,老夫子主要是負責侍從室那一塊,和軍情特務諸司也有交道,孫承宗是將作屯田,袁黃是民政建築,張用誠自己是工商稅務海事公安諸司事務,還有平時各司之間的協調也是一把抓,事情其實並不難做,遼陽的體系到現在已經是極盡成熟,惟功以現在的實際需要和後世的經驗配合設計的目前的一套行政體系已經比大明的官僚體系超出太多,從各司首腦政務官到下頭的事務官,層級分明,體系健全,分工十分明確,事後的追責也十分簡單,在有強力監督的體系之下,官吏較爲盡職負責,事務當然運作流暢,形成了一個良性的循環。
只要惟功在遼陽,各司之間的事情到不可調和的地步時,張用誠將矛盾上報,待惟功批覆之後,也就一天雲霧都開散了。
但這一次的回覆卻是將張用誠直接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了。
眼前孫承宗幾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在財務工商之事上原本都與他們無關,算是張用誠自己的首尾,另外這件事涉及到唐家和商會等商人勢力尋求更大的勢力版圖和財稅讓度,還涉及到順字行出身的各司之間的暗鬥,現在公安司和工商司已經斗的七死八活,財務司的副司正李福通立場很鮮明的站在了商家一邊,爲唐家搖旗吶喊,也確實蠱惑了一批平時和商人們關係不錯的順字行出身現在又居在要職的政務官員們。
這是一個不小的勢力,在現在的遼陽,除了順字行出身的張用誠之外,真的找不到能與之抗衡的勢力。
或許孫承宗和徐光啓爲代表人物的士人一派在未來也有不錯的權力版圖,畢竟這些年來江南塞北投效的傑出之士頗爲不少,學術上以李贄徐渭爲核心人物,政務上是袁黃孫承宗徐光啓爲翹楚,有這些人在,還有中下層的外來士人彼此呼應,權力版圖之上,也並不算太弱勢了。
欠缺之處,就是這些士人派與順字行相比在軍中毫無基礎,不象順字行,周晉材等爲首的軍方大佬多半是當年的小夥計出身,倒是營官之中,郭守約王輔國等京營一脈也掌握了一定的地盤,能與順字行勢力稍微抗衡。
在這一點上,孫承宗等人私下盤算時,也是佩服惟功的手腕。
順字行出身的各大佬的忠誠無需懷疑,畢竟是鍛煉出來的真金才能到這樣的位置上,尋常的小夥計雖然一路跟上來,也未必能到王國峰那樣的位置上,但無論如何,惟功扶持出了一個與軍情司對抗的特務司,還有督查局負責監察這些部門,在軍
中,又有京營一脈和遼東都司出身的與順字行一脈相抗衡,彼此形成制衡,這樣處置,足見高妙了。
“甚至可以說是帝王手腕!”
夜黑風高的燈下,徐光啓當時就是和孫承宗這般說的,目光灼灼,眼若有神。
孫承宗當時嚇了一跳,急忙叫徐光啓慎言,惟功這個上位,待人親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雖然有很多針對官員的監察措施,但一切擺在明處反而是好事,總比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用檢校,錦衣衛,暗中查人,連大臣晚上玩什麼搏戲,說的什麼話都查的清清楚楚要來的好的多。
體系之中的監察,其實並不算是特務政治,反而能更叫人安心。
錦衣衛是陰謀,監察體系就是陽謀,這一點,孫承宗還是分的清的。
但越是上位寬宏,底下的人更需要謹言慎行,惟功是什麼心思現在還真的沒有人說的清楚,就目前來說,遼陽的財務和軍力足夠支撐天大的野心,但要得天下絕不是這麼簡單,最少就孫承宗這一方面來說,惟功如果現在扯旗造反,他被綁在戰車上也無可奈何,但在內心深處,絕對不會擁戴支持。
今日之事,孫承宗頗有一些納悶……事情是明擺着的,怎麼決斷,以惟功向來的性子,幾乎是可以在瞬息之間就有所處置了,現在卻將處置之權交給了張用誠,不知道是什麼道理?
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以孫承宗對惟功的瞭解,可以斷定,這樣的做法,必定是有其深意在內的。
“諸君怎麼看呢?”
衆人久久不語,張用誠只能用誠摯而低沉的語氣,主動詢問。
“財務稅賦之事,在下從來沒有過問過,是以無有建議。”孫承宗雖然是推託,不過倒也坦然。
袁黃微微一笑,說道:“張中軍,既然總兵官有交代,還是由中軍自斷就是。”
宋堯愈乾脆閉目不語,他對惟功這一次出行的線路和前方戰事,另外朝中動向更爲關注,本鎮內的民事,他倒是關注不多,既然關注不多,也就無謂多說。
張用誠頗爲無奈的道:“既然如此,只能召見當事各人,前來當面協調了。”
“這是中軍的事。”孫承宗哪裡想趟這一次的渾水,站起身來道:“屯田司尚有事,下官告辭了。”
袁黃也起身告辭,宋堯愈乾脆沒有說話,直接起身就走。
中軍部每天的常例會議,總是要議上好一陣子,這一次因爲這樣的事情反而沒議幾件事,直接就攪黃了。
張用誠卻是無處可逃,當即只能派出人手,請當事各方前來會議協商。
除了唐家和相關人等外,張用誠也請了任磊前來,事涉稅收,當然和財務有關,當然可以請任磊前來。
財務司和中軍部相隔很近,別人尚且未至,任磊先到了。
“你來的很好。”張用誠道:“此事我正在頭疼。”
“我倒不懂,這一件事有什麼
難辦的?”任磊面色凝重,沉聲道:“我手頭尚且有很多事情,不在這裡和他們扯皮,如果他們要問財務司的態度,那麼我就一句話,所有減稅事宜,或許十年二十年後可行,但現在絕不可行。財務司的態度就是堅決反對,絕不贊同。”
他說罷就要走,張用誠趕緊上前拉着他,問道:“我這裡就跟坐在火爐上烤一樣,你倒是說說,大人這一次到底是什麼意思?”
“用誠哥。”任磊難得的用舊日稱呼叫了一句,接着才又道:“你就是猜大人的心思猜的太多了,在京裡是這樣,在遼陽也是這樣,其實大人用你掌中軍並不是因爲你喜歡猜他的心思,而是你能夠幫他分擔事情,當年大人在京時專心於武事,順字行草創時大人其實沒有多少功夫打理,一切都是用誠哥你用心在做,很多事情不等大人就直接做了決斷,事後說起來也沒有什麼。當時你可能想着就是一個小商行,事情亦不大,現在麼大家都做了官,大人更成了重臣權臣,封疆一方,甚至將來有問鼎之望,你凡事就謹慎小心,生怕擅權,落得國初時胡惟庸那樣的下場……如果你這樣想下去,不僅小看了你自己,也是小看了大人啊。”
任磊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象惟功這樣的雄心壯志的上位,需要的是切實能幫手的人才,張用誠坐在中軍這個位子上,所需要的就是必須要有更多的擔當,否則的話,就是嚴重的不稱職。
“我明白了。”張用誠頗爲慚愧的道:“看來這一次大人是要試試我的擔當了。”
“對嘍。”任磊高興的道:“才具是早就試過了,現在就看擔當。用誠哥,大人是要收復大明奴兒干都司故地的,全拿下來,等於大明半個疆域大小了,人口十年內恐怕能過千萬,這樣不是皇帝也是皇帝,說是總兵,其實是開創一國之主,循規蹈矩,事事小心,那用來侍奉守成之主好了,對大人這樣的開創之主,我等也要有相當的擔當才行。就算將來大人要收權,那也是將來的事了,丈夫立世,不趁時搏擊,翱翔萬里,事事伏低做小,那不如現在辭了官,到順字行當一個尋常掌櫃就好了。”
“我明白了。”
張用誠在此之前確實是有些誠惶誠恐,這一次的事情其實事非經過還是很清楚的,幾乎不必多想他就能做出處斷……之所以搞的這麼複雜,確實還是自己的心態一直以來就有問題。
身處中軍位子,以遼陽的權力架構來說幾乎就是不折不扣的宰相,自己閒時已經讀書不綴,從漢書到通鑑都讀過,本朝史事,更是耳熟能詳,確實如任磊所說,自己惟恐落到國初胡惟庸的下場。
胡某人就是勇於任事,甚至向太祖奪權,最終的下場是連累了幾萬人一起上刑場,每思至此,張用誠就是不寒而慄!
現在看來,還是自己想的太多,不過究竟如何,得看這一件事過後,惟功的反應才能判斷出來。
不過,無論如何,張用誠也是真的不想再繼續猜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