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且站一邊等着。”
“是。”
萬曆對惟功沒有什麼客套的表示,指了指自己側後的地方,叫惟功站着,惟功行了一跪一叩的禮,便是站在皇帝身側。
過不多時,聽到殿外靴聲囊囊,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快步趨前而來,烏紗帽下是三品文臣的補服,京官之中,四品以上可稱京堂,位列國家大臣之位,而眼前這位,身爲禮部左侍郎少宗伯,同時也是翰林學士的申時行,論起身份尊貴普通的九卿根本拍馬也追不上,六部之中,論實權是吏部第一,論清貴是禮部第一,少宗伯的身份,是夠資格參加廷推被舉爲大學士的,申時行又是張居正的門生心腹,同時又是當今天子的授業恩師,加上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和謹慎,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想而知,這是一個預計在十餘年後執掌天下大權的人物。
“召先生前來,乃是替朕草擬詔旨。”
“是,臣敢不應命!”
申時行是外朝官,不常入內,行一跪三叩禮,起身之後,氣定神閒,仍然是那副溫潤如玉的君子模樣,皇帝的東暖閣內當然也有几案書桌,筆和紙是現成的,墨也由太監們研好了,申時行告一聲罪,便是端坐椅中,靜等萬曆開口。
“朕聞元輔張先生遭遇大喪,心中也是哀痛萬分,但請先生要保重身體,莫要太過哀傷,要抑哀以全大孝,身體乃父母精血所化,可不應善自珍重?再,送先生人蔘,何首烏等藥材,着御藥房選取上等好藥,先生哀憐之時,身體亦需進補,不必因藥材名貴而不使用……”
從萬曆說話時起,申時行便是開始潤筆,待聽了幾句之後,便是開始運筆如飛,將萬曆的白話寫成文言化的諭旨。
本朝故事,雖然屢有白話聖旨,但今次這樣的場合是肯定不適用的。
但萬曆一直講到最後,雖然句句是關心和撫慰,對張居正推崇備至,但到申時行擱筆之時,滿殿之中,人人都是神情凝重。
包括申時行在內,俱是如此。
內閣的表章,御史和給事中的奏疏都送了進來,萬曆不可能不知道外朝奏請奪情之事,但在這一道很重要的諭旨裡頭,萬曆根本沒有提及挽留之事。
申時行神色凝重,先是欲言又止,接着還是問道:“皇上,諭旨之中,是否要提及元輔少師張先生等字?”
萬曆和皇太后在平時與張居正交談時,要麼是稱元輔,要麼稱張先生,朝官和太監有時候稱張居正爲少師。
三公和三孤,是大明不論文武勳貴都很難得到的尊榮,太師,太傅,太保,後兩者尚屬宣力重臣經常可得的榮譽,太師一職,則是慣例只贈給已經逝世的重臣,就算是已經逝世,能否得到太師,還得看其人是否在品德和能力還有威望上都無可挑剔才成。
三孤,則是少師,少傅,少保,從一品的榮銜,也是十分難得,沒有位至尚書和都督總兵一級,很難得到,就算到了相應的級別,沒有特別的貢獻也是不可得的。
便是更等而下之的太子太保,太子少保
,少傅,少師等職,也並不是想得便可得的,赫赫有名的文武大臣,贈銜也無非就是太子少保!
戚繼光,俞大猷,皆是太子少保,僅由此便可知三公三孤有多難得。
張居正已經是少師,文官之中,無人可與他相比,內閣首輔,尊稱又是元輔,爲輔臣第一人,天子稱先生而不名,又是一重尊榮,三者並稱,常見口語,而正式寫在諭旨之中,便是更加難得的榮寵,其尊貴之處,那是全天下稍有智識之輩都能瞭解的。
但萬曆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道:“此事朕還不大明白其中的要緊關節之處,還是暫緩一下較好。”
“那麼……”申時行終究還是問道:“皇上是否有奪情之意?”
萬曆這一次沒有猶豫,飛快道:“此事關係到人倫大事,朕現在暫無定見,一切以元輔自己的意思爲主張。”
申時行深深看了萬曆一眼,似乎是想勸諫,卻又終是沒有出聲。
他是二甲進士,翰林,前一陣又由吏部轉禮部的侍郎,在京堂大員之中,不論文才還是政務之才,都是頂尖的,這麼一道撫慰性質的詔旨,幾乎是揮筆之下立刻寫就,等萬曆一住嘴,申時行便已經是將詔旨奉給皇帝看了。
“甚好,甚好。”萬曆心不在焉的看了兩眼,便又接着道:“元輔如果一定要丁憂的話,內閣似乎只有兩位大學士在了?”
這麼明顯的事情,申時行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尷尬的笑笑。
“朕對卿有厚望,卿德、行、智俱佳,朕將以國事託付卿行。”
萬曆大有深意的說了這麼一句,申時行卻是躬身道:“臣不敢當,有元輔在,臣不過區區庸材,不敢當皇上如此誇讚。”
“好吧,卿且退下。”
申時行如蒙大赦,立刻就在地上行禮,轉身退出時,卻又聽到萬曆問惟功道:“這道詔旨,你怎麼看?”
“臣以爲,皇上撫慰元輔,十分妥當,張先生又是元輔,也是皇上授業之師,無論如何,這樣都是該當的。”
“嗯。”萬曆點一點頭,又問:“奪情之事呢?你怎麼看?坊間有什麼議論?”
“奪情是國事離不開張先生,丁憂是人倫大道,臣還小,尚無定見。”
饒是申時行是少宗伯,儒學正臣,此時也是在嘴角綻出一絲笑容來。這張惟功,說是一個武夫,豈料滑不留手,簡直就是一隻泥鰍!
他自己腹誹人家,其實惟功心中又豈不是與他一般的看法?申時行自己,豈不就是一個柔懦滑頭,兩不得罪的打太極拳的高手?
“朕以爲……”
申時行出去後,萬曆才慢吞吞的道:“吾明年就要親政了……”
惟功道:“皇上對元輔的能力不信任麼?”
萬曆道:“這倒不是。張先生不論是德還是才,吾都是欽佩的,就是,就是……”
惟功笑道:“就是太饒舌了一些麼?”
“是,吾意就是如此。”
惟功心中暗歎,皇帝哪裡是嫌張居正饒舌多嘴
,其實是嫌張居正多事,好在,從皇帝的話語之中還能聽的出來,他對張居正的才能和品德還是信任的,君臣之間的裂痕並不算深,皇帝現在的想法和表現,只是一個處在青春期少年的一種逆反心理下的反彈。
少了張大鬍子,想來也輕鬆愉快很多。
在這種時候,惟功也不便唱反調,他只是委婉勸道:“皇上雖然有此意,然則最好不要先表露出來,且看元輔自己的意思怎麼樣再說。還有,皇太后那裡,皇上最好先去說明清楚,免生誤會。”
“嗯。”萬曆點頭道:“還是你說話辦事較爲妥當,他們只知道順着吾的意思,全然不多替吾考慮清楚,既然這樣,你退出去吧,吾要去慈聖宮。”
“是,這般大事,太后和皇上母子之間商量計較一番,較爲妥當。”
惟功叩首退出,身後,卻是孫海和客用兩個人陰沉之極的眼神,惡狠狠的盯在他的背上。
這兩個人,是攛掇皇帝不要奪情的最堅決的兩人了……他們是皇帝最親信的太監,又都年輕,比起馮保張誠等人,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但前提是,皇帝親政!
兩人心意相通,眼神之中,幾乎就是同一個意思:張惟功這廝,十分可惡!
……
“皇帝你可要想清楚,你現在才十四多點兒,明年親政不過十五,諾大一個國家,你撐的起來嗎?”
慈聖宮中,諾大的殿內金磚上生了幾個火盆,火苗燒的正旺,整個殿裡暖的都有些過份了,萬曆虛胖,額角都顯露出汗水來了,但當着母親的面,他振奮起精神來,陪着笑道:“張先生若是丁憂的話,呂先生當首輔,張四維次輔,這兩位是張先生一手帶出來的,一直在閣,想來能使國事運轉如初,不會因先生不在而失常。再有,兒子打算再補進幾個年富力強,不論德行和才幹都靠的住的,這樣也就差不離了。”
“唉……”李太后十分鬱卒的道:“剛過幾年安生日子,國事也蒸蒸日上,這都是張先生之功,忽然一下要將國事交給別人……”
“兒子想,總得有這麼一天的……”
“也得等等再說,看看張先生自己是怎麼想的!”
“是……不過父喪是人生大事,張先生儒學純粹,想來一定會堅決要丁憂的,楊廷和故事在前,已經數十年沒有奪情之事了。”
“是啊,吾也是這般想的,不過,馮保曾勸吾說,國事一天不可離開張先生,吾也允了他要奪情,這樣怎麼好呢?”
“馮大伴畢竟在宮中長大,不曉得外頭的情形……”萬曆心中十分惱恨,他對張居正是有點忌憚和畏懼,但此時的他對張居正個人的品德和操守還是很信任的,君臣之間還算相得,對馮保,他就很憤怒了,自己的一言一行無不被監視,稍有不妥,馮保立刻奏給太后知道,然後就是皇帝被罰跪,這樣的情形只消發生過一次,馮保在皇帝心裡是什麼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李太后也是明白,當下只瞟了萬曆一眼,無奈道:“此次暫依皇帝,到底如何,往下看看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