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與先生每知道,朕因國用日繁,太倉用度浩繁,壽山陵工並兩宮大工將起,爲權宜計着人開礦,收稅,並不欲取之太倉,往常先生每說起朕支取太倉銀時,豈不是這般說辭?今內閣所疏入之事,並不允行,須知那軍民工匠人等用工時要體念他的力氣,體恤他的辛勞,關與他糧食,賞賜他牛酒銀兩,不教他受飢寒,有病着醫官每用心醫治,不準生事擾害,這般來,用銀當不在少,內閣須體念朕心,切不可誤事,若百官中有那煩擾多事了,拿了來,在午門前仗他,再免官趕走,不須這些沽言賣直的壞了朕的大事……”
萬曆這一番詔旨當然也是密旨,直接說與內閣每個人知道,意思直接明白……大工是修定了,兩宮也要修,工匠軍民不能虐待……當然虐待了就修不好工程,所以用度不能儉省,你們又說國用日繁,銀子不夠,我自己想轍了你們就別廢話了,如果廢話誤了我的事,我定不饒。底下的話說的很清楚明白,百官之中敢在這件事上有嘖言煩擾的,定要廷仗,然後攆回家去。從這態度上來說,萬曆是主意拿定,誰說也沒用了。
“完了。”許國一臉鬱悶的道:“皇上也是開弓難得回頭箭,這事兒,勳貴,太監,親臣,武職官,都是樂的不成,就是皇上要收回,也得考慮一下他們的感受……也怪我們,一直大意了,居然叫他們暗中做成這樣的事,皇上詔旨一出,事情真的難以挽回。”
王錫爵道:“皇上提都沒提錦衣衛那茬,可見我等說的話皇上根本沒往心裡去。”
內閣諸人,心裡都生起一股無力之感。
一直位高權重的內閣,誰曾想過,會受制於一個錦衣衛都督?就算陸炳權勢再大的那幾年,錦衣衛也沒有這樣的權勢吧?
此次張惟賢算是把各方面的勢力擰成了一股繩,高高在上的大學士們,也是束手無策了。
“餘意是上疏請辭。”王家屏靜靜的道:“再三受制於錦衣衛官,內閣首輔的臉面都叫吾丟光了,不辭的話,實難服衆。”
“下官也跟上。”王錫爵在這樣的事上倒還沒有什麼可說的,也是表示要辭職。
許國笑笑,說道:“我反正早就不安於位了,早點去職了也好。”
餘有丁向來是跟着大夥兒,是學者型的官員,當下自然也表示會跟隨請辭,當下內閣也不辦公了,說是都各自回家寫奏摺去。
……
……
“朝廷風氣要變了。”
回到自己私宅之中,王錫爵說話其實也沒有那麼古板方正。他的脾氣剛烈不假,王家屏強直也不假,但兩人都有自己的同鄉,同年,哪一個不要照顧,還能真的一清如水不成?
真正一清如水的倒是有,不念什麼同年同鄉的也有,全大明天下就海瑞一個,弄到買斤豬肉也成爲大新聞的地步,何苦來?
王錫爵在京一樣住大宅,用傭僕,海瑞去家洗洗涮涮還得自己動手,當這樣的官,還不如當老百姓呢。
回到書房,王錫爵立刻提筆寫字……當然不是寫奏摺,那事兒不急,他寫了好幾封知單,立刻着人去請人。
過不多時,趙南星和葉向高等人就先後抵達,進了門,老王頭劈頭就是沒有好話。
“荊老何出此言?”趙南星很鎮定,落坐之後才反問。
葉向高沒有出聲……京裡的東林黨,趙南星是當之無愧的大佬,他也有自己的山頭,不過到底是後輩,不好搶話。
王錫爵將今日之事說了,最後慨然道:“雖然和首輔平日多有不對,不過他若是因此事辭官,老夫也不會腆顏留在朝堂,縱辭官不成,也會請回籍探視家中老母。”
王錫爵少小離家,任官近三十年,早就放出話來要回家侍奉老母……他的老母年歲已高,近年來又得病,恐怕拖不了多少日子,王錫爵是看着張居正在京任官時父親去世,傷痛難免,卻又操心國事,最終因丁憂一事,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他早就下定決心,不等親人過世再回鄉,而且絕不會有奪情的想法。
因爲老王頭早就說過自己要回鄉之事,趙南星和葉向高也不奇怪,趙南星尚在沉吟不語時,葉向高便勸道:“荊老回鄉侍親當然沒有什麼話說,不過最好等一等……內閣權威,重在首輔,其餘諸公當然要表態,不過,因此真的辭職,似有不妥。”
“哪裡不妥?”王錫爵道:“若是內閣不這樣表態,皇上還會將內閣看在眼中?錦衣衛還不真的凌駕在我等之上?”
“這件事,壓根還在於諸公平時太過自抑,不象長洲公在時,對錦衣衛多有壓抑……”
趙南星對王錫爵等人的政治手腕已經快絕望了,此前沒有象申時行在時,經常考覈錦衣衛的工作情況,對他們的動向十分關注,時不時的把張惟賢叫到內閣,吩咐對方稟報工作……錦衣衛是天子親軍不假,是有重任不假,是向天子負責不假……但內閣就是什麼都能管,近到皇上的內侍,遠到邊遠州縣,都在內閣的管理範圍之內。
一個合格的首輔,就是要擺平天子和百官的爭執,使國家在良性的軌道上平穩前行,包括和太監的交流溝通,當然也有彼此的爭鬥,另外很重要的就是對武裝力量,包括皇城禁軍和京營的關注和警惕……做到這一切纔是合格的首輔,而王家屏等人在這一點上,比起老辣的申時行就差的遠了。
被人擺了一道,只能慣烏紗帽,趙南星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別提了……”王錫爵一臉不悅的道:“我就不信,派稅使稅監的事,絕對不得人心,我等固辭,皇上找什麼人來接替我們?”
事前不下功夫,事後又任性使氣,不過趙南星和葉向高都知道王錫爵的脾氣就是這樣,當下苦笑不語,不過兩人神色都很沉重,知道以眼前的局面,文官和內閣想對抗錦衣衛,似乎都很困難了。
“國事如蜩如螗,吾輩當團結一心,共抗強權,以渡時艱纔是。”
出得相府大門,趙南星對葉向高道:“只要
我等之中沒有敗類蠹蟲,奪回大政權柄是遲早的事。張惟賢再能,還能插手政務,干涉財政不成?只要政、財權皆在我手,又何懼於他呢?”
葉向高知道趙南星是提前對自己打招呼,未來京察是他掃蕩政敵,奪取政權,提升自己名聲的關鍵,所以不能出一點紕漏,當下含笑答道:“夢白兄放心,我等一定鼎力支持。”
“嗯。”
趙南星很深沉的點一點頭,一彎腰進了自己的轎子,他心裡有數的很,王錫爵叫他們來,不光是叫他們一起嘆氣,要緊的是先吹一吹風……往東南派的礦使稅監肯定是重中之重,需得江南那邊提前做好準備,京裡這邊抗的住是最好,實在抗不住了,江南那邊早做準備纔是穩妥的辦法。
只是在重重天威之下,趙南星也是緊鎖眉頭,這礦使稅監集合了勳貴親臣和太監的全部實力,這些勢力,平時在文官的威壓之下無所作爲,太監只有出了強勢人物纔會風光一時,然後肯定會被文官反擊報復,從汪直到劉謹,谷大用等人,無不如是,勳貴們老老實實的在家呆着享福,親臣們更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等閒事情都不敢出頭,可這三股力量要是擰成一股,那就足可以與文官對抗,就算是向來心思深沉,遇事多有智計的趙南星,在此時此刻也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了。
他心中只是納悶,這大明究竟是怎麼了?外有強藩,內又出了權臣,難道大明天下,真的要斷送在英國公府一脈不成?
這般無稽的想法,當然是很快就被他拋諸於腦後,但沉甸甸的心思一時是難以扭轉了,他心中明白,在眼前的大勢之下,江南那邊的根基之地,恐怕是要吃一點虧了。
……
……
“老大人當真要在這個當口入閣?”
趙志皋的家中,方從哲也是緊鎖眉頭,臉上是滿臉的不以爲然。
“權宜之計。”趙志皋淡然道:“吾輩爲官,不可拘泥於一時,要眼看大勢。我與沈龍江都是浙江人,被他們安了個浙黨的帽子,在趙南星等小輩眼中,我等算是奸黨,邪黨。東林那邊不說是非我同黨皆爲仇敵麼,現在東林勢大,我卻與他們打商量,叫他們推舉我入閣不成?就算是勉強排到了老夫,也是要數年之後,這幾年間,會發生多少變化,又如何能得知?”
“然則,老大人的清白名聲要緊!”
方從哲一入仕途就是被趙志皋羅致在自己麾下,都是浙江人出身,方家雖然是寄籍京衛,但實在是浙江生浙江長,所以順理成章的入了浙黨,也成了趙志皋的部下,以“老大人”相稱,就是這種從屬地位的體現。
不過方從哲斷然沒有想到,趙志皋會在這個時候同意入閣,而且不經廷推,直接由中旨的形式進入,同時入閣的還有沈一貫,這兩位浙黨的大佬人物,一前一後幾乎同時入閣,很鮮明的表明了浙黨的立場,那就是在這一次內閣總辭的風潮之中,支持皇帝,當然,同時也等於選擇了和錦衣衛的張惟賢合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