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雙林真是這麼說的?”
張四維的父親是一位晉商中的翹首人物,一生長袖善舞,積攢下花銷不盡的家財。張家的財富,是在當鋪和錢莊,銀號之上,都是最來錢的買賣,當然,鹽業,糧食,土地,這些東西也是該有的一樣都不少。
象範家,卞家,喬家等晉商世家,有的現在纔剛冒頭,有的要到萬曆年間,甚至是清初的時候纔出現雛形,張四維所在的家族,纔是這個時代晉商中的執牛耳的大家族。
以張家的財力和人力,加上張四維自己的身份,元輔府中發生的一切當然是瞞不過他。當然他的情報體系遠不如張惟功的發達,一直到深夜三更時分,最後的消息才確定的傳遞了回來。
“是的,馮雙林就是這麼說的,當着很多賓客的面。”
聽着長子張泰徵的稟報,張四維冷然一笑,道:“到底是個宦官,其實他只要第一時間趕到,態度不言自明,說這麼一句話,畫蛇添足,給自己多一層罪狀,將來,有他受的。”
“那父親打算如何?”
張四維一徵,良久才嘆道:“現在是他們當家之時,我等當然不能拿雞蛋碰石頭,爲父明早會請奪請的。”
“元輔會不會怪父親大人今日不曾上門?”
“他要怪,也是老呂最倒黴,我只排在後頭,我奏請奪情,再上門弔喪陪罪,他最多譏諷我幾句便罷了。倒是呂次輔大人,若是弄不好,年餘之內,要自請致仕了吧。”
張泰徵喜道:“若這般,父親爲次輔矣。”
“次輔又怎樣?”張四維罕見的給自己兒子發牢騷:“只要張叔大在,我就只能給他俯首當小,時不時的還要去奉承他!”
父親這般的話,實在叫當兒子的沒法界面,張泰徵只得低下頭去,只假作沒有聽到。
“你,明日請假在家,替我將這一份禮單上的東西送到雙林府上去,直接給徐爵就行了。”
張泰徵看着豐厚的禮單,吃驚道:“父親適才不是還在譏諷馮雙林將來會有禍事?”
“蠢!”
張四維頓足道:“將來是將來,數年乃至十年之內,此人和張叔大,加一個太后,這是牢不可破的關係,現在多事之秋,不送禮給他,叫他挑出禮來同我過不去麼,愚不可及!”
這般劈頭蓋臉的罵過去,張泰徵哪裡還敢說什麼,老老實實的將禮單拿了過去,當然,心裡也是忍不住嘀咕,父親一邊嘲諷人家,一邊自己又是這般作派,心裡想的和嘴上說的完全搭不上,就算自己是他兒子也差點跟不上這奇詭如天馬行空般的思路啊!
“對了。”張四維又問道:“最近聽說生意很差?”
“可不是很差!”
提起生意,張泰徵就很內行了,很熟捻的道:“這個月,也就是九月,各錢莊銀號加上質鋪,人家寄存銀子少了七成還多,倒是換錢,打大錠銀子,換散碎銀子,這一
塊生意還沒有影響。但父親恕兒子直說,如果順字行也接手錢莊和銀號的生意,我們就完了。”
“暫且應是不會。”
張四維臉上顯露出明顯的不愉快的神情,現在山西晉商集團的金融業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打壓,先是依附的腳行幾乎倒閉光,再下來就是影響到了他們的質鋪和塌房業務,現在對銀號和錢莊也有衝擊了,還好山西人現在還沒有發展出票號業,不然只能一起摟着跳永定河去吧。
就算這樣,壓力也頗大了。
“兒子還聽說,張惟功在大量買糧……”
“這事情你們甭管了,這是皇上和張叔大都允許的,他買賣軍糧到邊鎮,賺了銀子在口外買馬,用來練他的那個舍人營馬軍。”
“可這廝好生可惡,就是不買咱山西人的糧。”
“這是他聰明之處啊。”
張四維對惟功是一直很關注的,這個少年,行事穩,狠,準,沒有一點可尋趁的地方,想找他的漏洞太難了。所以晉商雖然步步後退,但一時也沒有什麼手段來還擊,但他現在已經隱約有了感覺,朱崗之事也給他足夠的警惕,要麼不做,要做就得成功,不然這少年反擊起來,也是十分犀利的。
“父親,人心不穩,得空你要安撫啊……”
京城的金融業確實在順字行之下有了極大的衝擊,最倒黴的就是晉商集團,張泰徵自己的小金庫都蒙受了不小的損失,想起來就是憤恨難平。
“安撫是一定的,但你要說清楚,這廝聖眷正濃,張叔大也寵他,要對付他得一擊就中,不能叫他警惕起來,懂我的意思麼?”
“是,父親,兒子懂得。”
“哼,下去吧。”
看到一臉悻悻模樣的兒子退下去,張四維也是無聲嘆了口氣。他每天假裝是張居正的跟班也夠累了,還得捧着馮保,心裡更是疲憊不堪。他一路青雲直上,除了在晉黨中的根基外,還有他的舅舅王崇古也是張居正的至交好友,這一層關係也很要緊,再加上當年俺答互市,晉商集團出了大力,功勞全算在了張四維頭上,有這麼一層加持,他的仕途極順,但有張居正在,這個禮義廉耶四維兼顧的晉黨領袖,少年進士爲官二十多年的大學士就只能老老實實的伏低當小……要說起來,他心裡的怨恨已經就快壓不住了。
但情勢比人強,張居正在一天,他就得捧一天,給人家當一天的孫子,這麼難忍都忍下來了,順字行的事情和這第一等的大事相比,那就差的遠了。
真的要有他張四維當政的那一天,位列首輔,想查封順字行不過是一張字條的事,現在又何必太過較真,失了自己的分寸!
……
張居正父逝,這在當晚就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新聞,第二天一早,果然也是如惟功所料,內閣次輔呂調陽,張四維先行上奏,引當年李賢,金幼孜等前任首輔之例,請張居正奪情視事。
然後
是御史曾士楚,戶科給事中陳三謨先後上疏,請朝廷奪情,留張居正繼續處理國事大政,國家不可一日無元輔。
奏疏連上,居然有安定人心的奇效,散朝之後,傍晚之前,不論是錦衣衛還是有心人,或是惟功自己,先後調查了京城物價,不論是蔬菜還是肉食魚肉,還是醬醋茶等生活日常必需品都沒有漲價,並沒有出現人心惶恐時特有的漲價現象。
京師糧價是有一點小漲,但波動並不算大,漲價的幅度不到一分銀子,屬於可以忽略不計的價格波動。
主要原因也是衆所周知的,張惟功在大量買糧,京城的糧食,當然是漕運送過來的南方供給,但一年二年的一時也吃不完,加上河北平原也產糧,薊鎮和宣大也有少量的出產自用,糧食壓力不大,勳貴和大小田主手中的存糧不小,向來都是在京城市場交易消化的,畢竟這一座城市一百五六十萬常住人口,十幾萬到二三十萬的流動人口,人口最高峰值可能接近二百萬人,這在當時的全天下也是可以排名第一的超級大都市,這樣的城市消耗的糧食當然也是天文數字,象惟功這樣一買十萬石以上,老實說在京城的糧食市場根本不算什麼,但還是出現了一點波折,這裡頭的學問就大了去了。
惟功當然明白,這是範家和卞家等晉商在其中搗鬼,他一收糧,這些傢伙就故意放風聲漲價,造出糧食緊張的表象,從中賺上這麼一筆。
這些傢伙,真是石頭裡能熬出油來的精明,而且毫無節操可言,在自己拿出有效辦法之前,也就只能由着這些晉商這麼鬧法,毫無辦法。
而且,他現在最關注的,還是張居正奪情之事。
關注了一天的變化之後,雖然是傍晚時分,他還是從西華門入宮,直接到幹清門前遞牌子請見。
片刻之後,萬曆便是傳見,惟功入內時,卻是赫然見到張惟賢跪在地上,叩頭辭出。
“平素做事,多向你們錦衣衛堂上官請示,不要倚仗自己國公府出身的身份瞧不起人,多做事少說話,朕用你便放心了。”
聽着這話,惟功才見着張惟賢穿着的是錦衣衛的飛魚服,佩刀在身,身邊還放着旗牌關防……錦衣衛是天子親軍,任免當然就是天子自己可以自專的事情,現在的堂上官是都指揮劉守有,也就是掌印指揮,每次朝會,堂上官負責調度錦衣衛儀仗,平時負責指揮南北鎮撫司,偵輯消息,刺探百官隱私,掌握輿情動向,包括物價在內都是如此,嘉靖年間是錦衣衛一家獨大,經過隆慶這幾年和萬曆這幾年,東廠又在錦衣衛之上,但錦衣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目前還有龐大的明勢力和潛勢力,張惟賢能成爲指揮之一,這絕對是一個對惟功很不利的信號。
待天子吩咐已畢,張惟賢碰頭,不外乎說幾句感謝君恩的話,接着便是起身,退出。
在他出外之時,兄弟二人眼神相對,彼此微笑致意,但彼此眼神之間,也是冷意十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