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哲並沒有能沉思多久,片刻之後,葉向高捅捅他,說道:“好了,我們也該動動,申長洲要走了。”
“好,上去送送。”
送行的人,閣老和部堂寺卿正印堂官們肯定在前列,然後是國子祭酒各少卿通政等各官,再下來是各部郎中等中堅官員,那些京堂以下又是普通官職的,也就只能被遠遠的擠在外圍,露個臉就算完了。
這等場合,如果不管自己的身份,硬擠上前,並不會有絲毫加分,反而會叫人得出十分鑽營無禮的印象,得不償失,不是蠢到豬油蒙了心的傻子,一定都是按自己的身份來站隊纔是。
方從哲和葉向高現在都只是五品官,不過兩人都是翰林出身,而且考慮成績位在二甲前列,這是響噹噹的硬資歷,他們當然不必和普通的官員站在一處,而是和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御史還有六科給事中們站在一道。
這一羣人,就是大明以小制大的典型代表人物。翰林主要是清貴和儲相位子上,詹事府則是未來太子講官出處,都察院則負責彈劾糾察,給事中是位卑權重的代表人物,這一羣人聚集在一起,雖然最高不過五六品的官職,御史和給事中都是七品職份,但他們代表的輿論導向卻是十分顯然,手中的權力更遠在普通的部曹官員之上,這些人聚集在一起,想不被人矚目都難。
當然,因爲申時行簽名的風波大損自己形象,其在朝中的門生故吏都有不少反水的,此番來送行的多半是大員和普通的官員,詹翰科道這樣的清流實在是很少,方從哲和葉向高加起來了,也就是稀稀拉拉的一小羣人。
“諸公,老夫不便再耽擱大家的時間,而餘自爲官以來,也是十幾年不曾見得家鄉模樣,不曾飲得家鄉水了。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不過如是!今次辭官回鄉,能持杖於溪邊或林深處,悠遊嬉樂,想起來就不勝歡欣之至,諸公,請留步吧。”
申時行臨走了,不免要說幾句漂亮話給衆人聽,他是被蜂擁而起的彈劾給打倒的首輔,並不是自己老邁或功成名就的辭職,但這一番漂亮話說出來,衆人少不得要捧他的場,當下讚頌之聲大起,有一些狗腿子模樣的也是表示當官不如居家,自己羨慕的緊,恨不得也是辭官了事。
申時行撫須微笑,眼睛卻是不時瞟向城門那邊。
他在這裡耽擱很久,主要還是看看宮裡會不會有什麼表示,皇帝目前只是賜了他可以由驛站回家,這對一個入閣十幾年的首輔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如果就這麼走了,總感覺少了些什麼,是以他藉着和王錫爵等人說話的理由,在此多耽擱了好一陣子,現在話已經說完,衆人都向他告別,申時行心中一陣黯然,心中雖有不甘,卻也只能準備登車了。
就在這時,城門一陣騷動,幾十名騎士縱馬奔馳而來,城門這裡是石板路,遠遠就
聽到轟隆隆的馬蹄聲響起,再近些就感覺地面震動,接着便是看到數十錦衣衛校尉策馬奔馳而來,他們或穿飛魚服,或是普通曳撒,或青或藍,頭頂都是烏紗帽,身上佩繡春刀,奔行之時,威勢十足,中間十數人,卻均是穿着山文鐵甲,腰繫牛皮革帶,胸腹間是亮堂堂的護心鏡,腿間和臂間都有護膝和護脛和肩甲,人雖不多,卻是將城門附近經行的商旅和百姓行人都遠遠驅散了去,沿途的商家都用擔心的眼神看着這些錦衣衛,直到發覺中間可能是錦衣衛都督之後,才略略放下心來。
無論如何,張惟賢這個大都督總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搶掠騷擾商民,而且這兩年錦衣衛轉變了作風,主要是往城外去發展,聽說張大都督在京師之外弄了不少莊園,因此城中這兩年倒是當真消停了很多,回想錦衣衛前些年時,那真是不堪回首。
看到錦衣衛前來,各文官多半皺眉。
張惟賢的形象其實談不上多壞,前些年還有不少騷擾商民之事,不過在京城住着的,誰沒有被權貴欺負過的?豪門大府借勢欺人的事原本就多,崇文門外的王店強買強賣,甚至敲詐勒索都不在話下,那可是正經的親王的店鋪,就算皇帝知道了又如何?開那些店,原本就是叫親王們撈一把的,他們到了地方,一樣開店,設卡子敲詐過往商人,各地親藩均這樣做,地方有司也沒有辦法……親郡王犯法好管,象這種撈錢的事,報上去也不會有人理會,誰攤上了誰倒黴罷了。就算皇帝,也不是時不時的派親信太監到蘇杭一帶撈錢,難道皇帝真不知道這些奴才會騷擾殘害地方?
張惟賢管束錦衣衛已經算得力,只是文官們天生與太監和錦衣衛不對付,儘管免不得要合作交往,但彼此之間就象是貓狗一般,沒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天生的對頭。
張惟賢一身山文鐵甲,他的身形高大,氣質也很過人,三十出頭的年紀,脣間留着鬍鬚,下巴並沒有留,顧盼之間,似乎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行走之時,昂首挺胸,自有一股過人的儀表氣度。
這個時候,纔有不少人想起來,這人在十幾年前是老英國公最愛的嫡長孫,確定了的英國公的繼承人,來往各處時,早早鍛煉出了過人的儀表氣度,只是後來張元功尋回了惟功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後來惟功一路立功而上,搶回了嫡位,張惟賢那幾年,想必過的十分憋屈,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後來還是藉着張惟功陳兵午門的機會,張惟賢搶先站隊成功,在萬曆心裡有了自己的位子,這些年又憑藉縱橫捭闔的手段,掌握了英國公府的資源和錦衣衛,在京城,實際的權力已經超過了定國公徐文壁,是當之無愧的勳貴圈裡的第一人了。
在張惟賢面前,哪怕是部堂高官也感受到了威脅,申時行卻是淡淡一笑,卻轉過頭對身邊不遠的石星道:“石公,聽說皇上有意
令你爲大司馬,餘離京之後,錦衣衛與京營,兵部需要多下一點功夫啊。”
這算是臨行首輔的囑付,石星卻是有一些無奈。他的一生最光采的時候就是頂撞違抗張居正,但那時的他還只是中層官員,現在到了部堂一級,才知道政治需要不停的妥協再妥協,不然的話,自己份內的公事都辦不下去,幾年下來的折衝往還使得他銳氣漸消,只是天性裡的一點執著使得他對自己的份內公事仍然辦的十分認真。
這一次以張黨外圍成員的身份,仍然前來替申時行送行,就是石星性格轉變的一種體現。
聽到申時行的話,石星的臉上露出苦澀之意,搖着頭道:“下官只能儘量約束調和,如果皇上真的令下官爲本兵,下官的宗旨就是平安無事最好。”
申時行看了石星一眼,微微搖頭,感覺到眼前這人確實說的是真心話,他對皇帝打算用石星爲兵部尚書頗有不解,石星做工部或戶部均好,能力中上,做事較爲認真執著,但底子深處有些軟弱,還有一些書生氣的想當然,兵部在六部中地位在吏部和禮部之下,其實申時行認爲兵部纔是最重要的,石星並不太適合,特別是石星與遼陽的關係太深,是申時行最爲不放心的地方。
只是在這種送別的場合,申時行也不好說的太多,只能閉口不言。
此時他轉過頭來,張惟賢已經在近前站了一會兒,看到申時行轉頭過來,便是屈膝半跪,抱拳道:“下官拜見閣老。”
在前兩年,張惟賢經常這樣下拜,甚至經常兩膝齊跪行下官之禮,大學士十分尊貴,本職官雖然不高,但哪怕是堂官見了閣老也是要行下官拜禮的,張惟賢雖然是嗣國公,但畢竟沒有襲爵,下拜行禮也是該當的。
只是這禮節張惟賢已經很久沒有行出來,今日大庭廣衆之下偏又有以下官禮參拜之事,申時行卻是頗覺詫異。
“汝此來何事?”
申時行此時對張惟賢可謂深惡痛絕,知道眼前這人看着儀表堂堂,氣象萬千,其實心思縝密狠毒,這些年背地裡不知道有多少陰私勾當,自己剛想真正打壓他一番,居然就莫名其妙丟了官,思想起來,這裡頭水太深,他這個首輔都感覺不寒而慄。此番丟官,也算是可以脫離京城這個事非圈,想想並非壞事,申時行是從嘉靖到隆慶再到萬曆,久在官場的人們,這幾年來京師和地方的情形都和以前大有不同,令得他有摸不着頭腦的感覺,而不論是錦衣衛還是地方的遼陽鎮,都和英國公府這兄弟二人有關,這也令得他心中的厭惡情緒,更加一發而不可收拾。
“下官奉皇上之命前來,今日奉手詔曰,申先生每要走了,張惟賢持白金五十兩替申先生送行,以壯行資。”
申時行態度不佳,張惟賢臉上笑容愈濃,深吸口氣,竟是將萬曆的話背誦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