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梳,周邊四處蟲鳴,一抹亮色劃過天際,卻是一顆流星轉瞬即逝。
屋內炎熱,人多通氣不好,衆人便把桌子一擡,跑到總督府的天井中,就着習習涼風佐酒,再商談一些軍情或者典故,倒也不亦樂乎。
“任何朝代原本都是以武立國,立國之初,武力強盛,威震四海。
只是隨後爲了統治的需要,加之想杜絕武將的跋扈或者叛亂,大明承大宋,隨後採取崇文抑武,以強幹弱枝的方式治理我朝。
此等方法令我朝消弭了內亂之因,一度令國民富庶,國祚延綿。
可到得如今,卻也造成諸多弊端,令我朝難敵外侮。諸多的壓力之下,仍以保強幹爲主,卻也令得弱枝更弱,財富快速流向尖端。
武力原本便因強幹弱枝而被抑制,如今天災**,財政困難,便更加虛弱。
武力愈弱,外來壓力也愈大,壓力愈大,武力再愈發弱,由此形成惡性循環,不得解脫……”
左右無事,秦浩明便向衆人講解大明崇文抑武的國策,權當消遣。
當然,或許存了別樣心思也未可知。
洪迪新緩緩的吐了一口氣,白皙的臉上抹過一襲潮紅。
他原本在國子監就學,是復社鉅子張溥推薦,隨李驚蟄一道來宣府總督府謀職。
秦浩明和他商談後,覺得他思路敏捷,無尋常士子那般迂腐,頗有才幹。
便以宣府鎮邊軍六品贊畫一職聘請,實則作爲幕僚,幫他處理軍務政務。
“若能解決商業上的問題,收商稅資國,稍微朝弱枝傾斜,大明自然有餘力顧及武力,此爲任何富民之策皆需解決的問題……
若能讓武力強盛,韃虜不敢侵,大明自然也能得喘息,待平復西北叛軍,此爲強兵之策需解決的問題。
取士也是爲富民、強兵、令國祚延綿……可惜,皆是空話。”
他滔滔不絕說了半天,最終頹廢的搖搖頭,長嘆一聲。
這些國子監士子中早已辯論爛了,誰都明白的道理,可最終卻無法成功。
概因,他們只是士子,掌控不了朝堂。等他們有機會入士,又受困朝局,無法革新。
之後,他們也會隨大流,漸漸融入大明畸形的官場中,成爲他人的保護傘,獲取自己的利益。
當初豪邁的爲國爲民之言,最終風吹雨打,再不復當年的激情。
大明的官場,便是以強大的慣性把每個人捲入其中同流合污,身不由己!
“要我說啊,這大明官場純碎是被文官被黨爭誤國,以至於到了今日困頓不堪的地步。”
閻應元和洪迪新二人年歲相仿,性格相近,辯論起來經常旗鼓相當,難分勝負。
此時,閻應元明顯是以武將自居。
洪迪新面紅耳赤,有心辯駁,可終究剛到宣府鎮,況且在秦督眼前,不知情況如何?
偷看秦浩明一眼,長嘆一聲驀然不語。
秦浩明莞爾一笑,擡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沒關係,當本督不存在好了,理不辨不明,事不鑑不清。”
此言一出,衆人哈哈大笑,辯論的心思便淡了。
“你們不說,那本督說兩句。”
難得這個機會,幾個人也都算是身邊親近之人,或許是他今後的班底,平常對他的命令執行相當徹底,他覺得有必要交交心。
“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如此纔是一個強國的標誌。
顯然,目前的大明離這個標準遠遠不足,反而是背道而馳。
這其中既有體制的原因,更有社會風氣和人品的關係。不能壯士斷腕或者用近乎自殘的方式,是無法根除毒瘤的。”
秦浩明嘆了一口氣,掃視衆人一眼繼續說道:“大明朝堂的弊病,本督無能爲力,也不願意摻和其中。
但諸位今後將跟隨本督出生入死,你們的幸福你們的生活本督卻必須負責。
應該說,大明朝廷給諸位的俸祿糧餉,若是沒有貪腐或者吃空餉等,是難以維持諸位有體面生活的。
可你們也知道,本督從領軍之初,便對貪腐、吃空餉、喝兵血、劫掠大明百姓等事深痛惡絕。
諸位若是有此等事情,是絕對不可能在本督的軍中存留下去。”
秦浩明的眼神從張鬆榮、閻應元、洪迪新、碾子等大小將校臉上一一掃過,目光凌厲而堅定。
“但話說回來,今後大家都將有大有小,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當然需要其它方面來補充。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大明的糧餉俸祿大家照領,其它偏財的事情交給本督。
當然,目前先要解決傷殘將士的問題,之後會有規章標準,不同級別會有不同補助,大家以爲如何?”
對於自己賺錢的手段,他還是相當自信。
“願聽秦督安排。”
秦浩明的話無疑給大家吃了一顆定心丸,作爲身邊人,他撈錢的手段大家是見識過的,應該說有信心纔對。
別的不說,目前軍中的伙食比盧督在時委實好很多。
但秦督的官聲則……
“秦督,那個水泥確實好用,且造價低廉快速。
不如趁此機會,把宣府上北路之龍門許家衝,其要塞垣牆年久失修,西路張家口、洗馬林、西洋河、新寧墩也多有破損。
剛好現在夏季來臨,估計雨水較少,一併修築如何?”
閻應元今日來找秦浩明的原因,直到此時纔有機會說出來。
自從用水泥代替三合土後,獨石口城牆建設勢如破竹,快捷得出乎他的意料。
關鍵還牢固,費用比他當初的預算省了近半數還多,讓他欣喜若狂。
故而,他興沖沖的一路巡防過去,有意把上北路和西路一併修築起來。如此一來,宣府邊關固諾金湯矣!
哪知原本他認爲秦督一定會贊同的事情,後者卻思索很久,方纔一臉沉重緩緩點點頭,“可,希望是最後一次修建城牆。”
迎着衆人疑惑的目光,秦浩明的雙拳緊握,開聲解釋道:“胡人不敢南下以牧馬,士不敢彎弓以抱怨。
先秦建城牆,是秦軍的實力根本就不懼匈奴,相反還把他們打的落花流水。
再如後來的漢唐,都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壓制了北方的遊牧民族。
但是他們卻依然不斷的修繕長城,可見修不修長城跟能不能在野戰中擊敗遊牧民族一點關係都沒有。
便是太祖時期,洪武五年,出兵十五萬分二路進擊漠北,西路打通了河西走廊,設置甘州、莊浪諸衛。
洪武二十年,大將軍馮勝、藍玉經略東北,將邊界推進到大興安嶺以西。
明成祖朱棣即位後,在永樂八至二十二年的十五年間,先後五次發兵,深入漠北,迫使瓦剌和韃靼分別接受了明王朝的冊封。
大明王朝的北部邊防線推進到大興安嶺、陰山、賀蘭山以西以北一帶。
故而,請諸位牢記,修築城牆的意義是爲了預警。”
秦浩明講得很慢,聲音很沉重,這都是漢人先祖的輝煌。
後世多數人誤解長城的作用,認爲歷朝歷代修建城牆單純是用於防守,其實不止如此。
遊牧民族的騎兵往往機動力較強,流竄的速度非常快,再加上通信不便,往往人家搶完了準備打道回府,軍隊這邊纔剛知道消息。
等到主力大軍趕來之前,強盜早就已經逃之夭夭。
而長城的建立就是爲了防止這種情況,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一個烽火臺,這是用來預警的工具。
長城雖然擋不住敵人,但可以及時預警,讓關內的軍隊儘早得知消息,儘快來馳援。
大明的例子就是如此,長城擋不住皇太極,卻可以儘快做出預警,通知關內的軍隊來援。
“長城,既不能阻擋敵人,更不能真正的保護牆後的居民。
故而,長城的作用,就是預警,使得牆內的居民和軍隊能儘早察覺到建奴的入侵。
因而有時間做出及時反應,將損失降到最低,是保護牆內居民的一道屏障而已。
真正打敗關外草原的強盜,不是又高又厚的城牆,而是一個個可以在野戰中與之一決雌雄的血性男兒。
無論是漢唐,都是依靠着一支英勇善戰的軍隊,在草原上拒敵於千里之外,在野戰中用絕對的實力消滅敵人。
諸君,請讓我們的天雄軍恢復漢唐的榮耀,禦敵於千里之外。
終其一生,本督定要讓大明國無界,界無疆!”
秦浩明一拳砸在桌上,濺起碗裡的酒水,潑灑一身,但他毫無感覺。
他是特種軍人,一生信奉的是進攻是最好的防守。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宋朝與大明,將所有的資源用於修建城牆,而不是組建一支精銳的職業軍隊。
因此,只能在野戰中被動挨打,將戰爭的主動權拱手相讓。
無論是范仲淹對西夏的築城戰術,還是袁崇煥的憑堅城、用大炮的戰術,總的來說,都是因爲軍隊實力不足採取的消極戰略。
而這種消極的戰略,往往會拖垮一個王朝的經濟,最終將王朝一點點的拉入深淵。
躲在城牆後面,將警報器當成護身符,終究不是什麼好辦法。
“諾!”
衆人轟然應聲,心懷熱血,羣情激昂。
國無界,界無疆!
何等的壯哉!何等的快意恩仇!
值得熱血男兒一生爲之奮鬥!
他們不知能否實現,但宣府邊關的改變卻是實實在在,所有的變化俱看在眼裡,全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而這一切,都是眼前剛剛弱冠的青年總督。
有了領頭羊,便如軍中有了靈魂,跟他一路走下去,何懼之有!
是晚,衆人在大明廣闊的夜空下,心裡相當敞亮。
是因爲有了目標,還是因爲有了領頭羊,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