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息處的人應該不少,所以聲音較爲渣鬧,不過張大夫人特有的聲調還是傳入徐璐耳裡。
張大夫人正在與志同道合的女眷討論杭箏的優點和特殊性,倒也不曾說徐璐半句半話。
聽了半天,徐璐有些慶幸,又有些失望。
朝陽公主穿得少,讓廊廡上的寒風一吹,就冷得全身打哆嗦,推了推徐璐:“算了,咱們進去吧。”
路玲玲說:“咱們悄悄進去,就躲在屏風後頭,聽下也無妨。”
端寧公主府的宴息處很是寬闊,從後門進來,倘還有一道六折大琉璃彩繪屏風隔出一處梢間出來,丫鬟們正在大屏風後忙着燒水泡茶,看到朝陽公主等人,正要施禮問安。朝陽公主打了個手勢,四人輕手輕腳地來到屏風後,對幾個丫鬟輕聲道:“你們不許出聲,做你們的事去。”
丫鬟們果然不敢再多說什麼。
沒有人知道屏風後還躲着幾個聽壁角的客人,廳子裡的女眷們正在高談闊論,女人聚在一起,不是話別家八卦,就是討論衣裳着飾。
“……說起首飾,我就想到了麗人坊,麗人坊不愧爲帝都最有名的金銀樓,他們家打造的首飾確實精緻好看。去年年底我也去麗人坊逛過,有幸碰到安國侯府少夫人。”
張大夫人頗有講故事的天賦,就對衆人說,當時的徐璐是如何的一擲千金,如何的花錢不眨眼。並且還大大地誇獎了凌峰一番,公務如此繁忙,都還要抽空陪妻子出來逛街買首飾,着實是難得的好太夫,引來衆人的羨慕妒意。
張大夫人語氣裡也是對徐璐滿滿的羨慕之聲,但話鋒一轉,又說起纔不久在方家團年宴上,她與徐璐同桌吃飯的過往。
路玲玲用手肘輕碰了徐璐:“正在說你呢。”
徐璐分神應道:“仔細聽她說些什麼。”
“……當時,凌少夫人還帶着她的小公子,唉呀,小傢伙可精神可招人稀罕了,連我都被吸引去了,忍不住就逗了他,誰知凌少夫人好像嫌我髒似的,飛快的就把孩子抱去了另一邊,害我好生尷尬。”
就有人開始說徐璐的不是,說她目中無人,怎能這樣對待張大夫人,好歹也算是長輩吧。
張大夫人又笑道:“我也能理解凌少夫人的心思,她就這麼個孩子,自然寶貝萬分了。只是後來同桌吃飯時,那孩子比較調皮,凌少夫人可嚴厲了,不但摔了杯子,還把團哥兒痛打了一頓。我看了不忍心,就說了句他還小,不懂事,再打罵也是無用的。誰知凌少夫人可兇了,就頂我一句:我教訓孩子與你何相干,唉,真的好凶,也是,是我多事了。”
路玲玲扯了扯徐璐的袖子,眨了眨眼,一臉的幸災樂禍。
顧芸兒也捂着脣,偷笑。
徐璐面無表情。
女眷們笑了笑,卻不接話。當然也有少部份人指責徐璐目中無人,更有甚者,扒出徐璐並不高貴的出身大肆攻擊,稱其得勢便猖狂,就算一朝飛上枝頭,但麻雀就是麻雀,依然上不得檯面。
張大夫人看着不說話的端寧公主,又感嘆一聲道:“也不能全怪凌少夫人,大概是我真的多管閒事了吧。其實,我一直對她大有好感的,覺得她雖出身不是很高,可向來溫文儒雅,貌美溫柔,又得安國侯世子寵愛,想必是有過人之處的。只是沒想到,她會那麼兇,真讓我吃驚。”
有人正要說上兩句,被旁邊人拉了一把,回過神來,趕緊道:“應該不至於呀,凌少夫人我也是打過幾回交道,從來都是大方爽利的性子,如何會說那番話,夫人想必是聽錯了吧。”
當下就有人附和。
張大夫人神色不豫,板下臉來:“夫人的意思,是我說慌了?”
這位說話的婦人身份地位自然不及張大夫人的,無論是徐璐,還是張大夫人,都是不敢得罪的,聞言立馬陪笑道:“夫人可真是冤枉我了,我當然相信夫人的,只是,我雖與凌少夫人打過幾回交道,卻未深交。倒是不曾知道凌少夫人性子爲何。”
“牆頭草。”顧芸兒鄙夷不已。
路玲玲笑道:“也不能怪她。”這婦人她認識,也就是沾了駙馬的光,這纔有幸坐到這兒,不然,以她小小四品淑人的身份,怕是門都不讓進的。
剛纔說話的婦人,是駙馬爺的從姐,對端寧公主也還恭敬,這才得以坐在貴婦雲集的公主府。
張大夫人又還反覆說起那日徐璐好凶之類的話。
沒有人附和她的話,衆人只是聽聽而已,卻並不多言。
在帝都最高級別的場合裡,名哲保身,禍不從口出是記入了骨子裡的,就算這些婦人內心裡有多麼想暢所欲言,但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說出有可能會讓自己樹敵或得罪人的話來。
一些人也是知道徐璐今日是來了的,又發現端寧公主儘管不說話,但看張大夫人的笑容卻是毫無暖意,紛紛掩嘴淺笑。
這個三閣夫人,過了大半輩子順風順水的日子,被人捧慣了,巴結慣了,大概骨頭就輕了吧,她以爲如今的京城還是她想像中的以她馬首是瞻的格局呢。
張大夫人猶未察覺衆人對自己的不堪評價,依然在那兒以震驚委屈的語氣述說着徐璐有多兇,把她嚇得夠嗆之類的。
“……我真不明白,凌少夫人怎會這麼兇……”
“張大夫人,我哪裡有兇了?我怎麼不知道呢?”一個悠然拉長的聲音憑空響來。
張大夫人神色一滯,眼睜睜地看着從屏風後出來的徐璐等人。
“我正在後邊花廳裡與朝陽公主端慧公主還有路姐姐打牌,聽聞夫人來了,特地趕過來與夫人請安。想不到,纔剛踏進門裡,就聽到夫人正在說我呢。”徐璐笑盈盈地看着臉色特別難看的張大夫人,“夫人,我何時兇過您了?什麼時候的事呢?說來聽聽。”
廳子裡的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與徐璐打招呼。
徐璐又與客人一起打招呼,“世子妃您也來了,剛纔怎麼沒瞧到您?”
“二奶奶,您這珠花還真好看,比上回你在韓國公府佩戴的還要好看呢。”
看着徐璐與客人們言笑宴宴,張大夫人也知道自己剛纔魯莽了。
她雖然被稱爲三閣夫人,但往來的全都是仕族大家,少有王公貴族,公卿世家。而今日端寧公主請的大都是宗室與公卿世家女眷,雖然也有官宦仕族,也都只是少數而已。
但徐璐卻是上下通吃,不由大爲不滿,覺得這些人真是瞎了眼,放着堂堂三閣夫人的自己不巴結,居然跑去巴結一個小年輕。
與客人都打過招呼後,徐璐這纔看向張大夫人,笑眯眯道:“夫人又說我壞話了,這可不成,我雖然人品好,不怕被黑,可也架不住夫人您長期的積毀銷骨,三人成虎呀。”
路玲玲興味盎然地盯着張大夫人,笑眯眯地道:“當時我也與張大夫人一桌吧,我怎的就不知道還發生了夫人所說的這些事呢?”她看着徐璐,“小璐,你當真對張大夫人說過那些話?我怎的一點記性都沒有?”
只差沒有說張大夫人信口開河,胡言亂語,用心惡毒了。
張大夫人沒有料到徐璐居然會出現在端寧公主府,還剛好聽到自己的話,一張臉都變了。
徐璐目光輕掃了眼張大夫人,後者臉色訕訕的,任誰在背後說別人壞話被抓當事人抓了包都不會自在的。
徐璐神色就帶着玩味,斜了徐璐一眼:“是呀,我也不知道我何時說過那樣的話,真是奇怪。”
雖然沒有明着說出來,但客人哪還有不明白的,紛紛瞅了臉色脹得通紅的張大夫人。
當然,儘管心裡鄙夷其爲人,但她們也不會當真仗義地指責什麼,張大夫人品格再不好,到底身份不俗,一如張大夫人說徐璐壞話時,她們也只聽不說話是相同的道理。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張大夫人集難堪尷尬於一身,她目光閃躲四射,面色訕訕的,她強笑道:“唉呀,也都要怪我,誤會了少夫人。少夫人千萬別生氣,都是我這張嘴巴,總是喜歡胡言亂語,該打,該打。”說着自打了兩記嘴巴。
徐璐淡淡地道:“夫人這胡言亂語的毛病,是該好生改改了。”她並未給張大夫人留面子,語氣雖然輕淡,任誰都能聽出其不屑和警告,“我知道夫人瞧我不順眼,可就算要針對我,也要找個適合的場合纔是。這可是公主府,可不是隨隨便便搬弄是非之地,還請夫人以後注意了。”
端寧公主又還補了一刀:“本公主向來喜歡直來直往,可不喜歡那些帶着算計的行爲。張大夫人,以後可得注意了,那些上不得檯面的話可休要再提,以免污了本公主的耳朵。”
張大夫人難堪到極至,活這麼大把歲數,所遇到的難堪全加起來也還比不上這一回,她求救似地看着周圍女眷,被她看上的婦人全撇開目光,低頭喝自己的茶,或是各自找了話題聊了起來。
徐璐也堅信,給人最大的難堪不是指責怒罵,而是直接無視。所以徐璐也找了個位置坐下,加入客人的聊天當中。
路玲玲和顧芸兒向來貼心,就算徐璐不明說,也自動自發地幫徐璐做足面子,拉着些身份尊貴的客人就與徐璐說笑起來,旁人一瞧就知道這羣人關係是極好的。
顧芸兒還特地起了個話題,說起了那天在朝陽公主府上一起滑雪的情形,顧芸兒說:“那日看到你們滑雪那麼厲害,好生瀟灑,在雪地裡縱橫馳騁,可羨慕呢。害得我也好想滑,如今雪還未消融,也還可以滑上幾天,小璐,你可得教我纔是。”
徐璐說:“這些日子沒有再下雪,我家的積雪早已被掃蕩乾淨,可沒地兒滑了,去我家是不成了。就是不知公主府上可還有積雪?”
朝陽公主說:“有,還有一尺多厚,還能滑。聽欽天監的說,未來半個月說不定還會下雪,你們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顧芸兒高興道:“那好,等得了空一定去叨攏公主。”
端寧公主就笑着說:“二夫人何必捨近求遠?我府上也有間雪場。雖說我的府邸沒有長姐那麼寬蔽,倒也可以略爲一用。”目光掃向徐璐,又笑道,“上回可真是過癮,小璐,得了空到我這兒來,咱們再比試比試。”
徐璐笑道:“行,如今我又掌握了新的技巧,到時候鐵定贏你。”
端寧公主也是不拘小節的人,徐璐這種看似不知尊卑的說話方式,反而讓她舒適自在,爽氣地道:“好,到時候拿出你的真本事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誰收拾誰還說不定呢。”
然後先前曾去過朝陽公主府作客的一羣王室貴族,公卿夫人奶奶們全圍在一起聊起滑雪的趣事了,大家又把當日發生的事兒拿出來回味,當說到端寧公主明明看徐璐不順眼,卻還選擇徐璐爲隊友時,就有人說:“當時我就猜,端寧公主雖說受人攛掇,故意爲難了凌少夫人幾回,實際上內心裡還是認可了凌少夫人的,公主,我沒說錯吧?”
端寧公主看了坐在一旁的張大夫人,笑道:“那是,還是皇嫂教訓得對,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這話果真不假。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紀。”又對徐璐說,“那天我是有些過分了,你可別放心上啊。”
雖是道歉,但語氣實在傲慢。
熟知端寧公主脾性的徐璐也沒有計較,笑道:“公主說哪兒話,公主也是受人矇蔽嘛。”
張大夫人再也坐不住了,草草向端寧公主告辭。
端寧公主笑道:“一會兒就開午飯了,夫人連口午飯都不吃,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張大夫人訕訕的,她實在是過於難堪了,居然連個理由都找不着,只乾站着,拽着帕子,擰得死緊。
徐璐見狀,也覺得差不多了,於是見好就收,笑道:“夫人向來風光霽月,可偏偏就與我過不去。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針對,想必我也有錯罷。只是我這人向來大大咧咧的,就是偶有得罪之處,也並非本心。還望夫人原諒我的某些冒犯之處。”
徐璐朝張大夫人福了身子。
實在沒有想到,給自己臺階的居然會是徐璐,張大夫人居然有鬆口氣的感覺。既然徐璐都給她臺階了,她也就見好就收,趕緊順着臺階下。她朝徐璐鄭重地福了身子,道:“不關少夫人的事,是我小心眼了,年紀大了,眼界也狹隘了,做了些連我都臉紅的事兒。我……當着少夫人的面,我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徐璐相信,這時候的張大夫人,說話最是誠懇了,她也相信,這時候的她,肯定是帶着感動向她道歉。
徐璐都主動給了張大夫人臺階,原意也是不想太過把人往死裡得罪,其餘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又紛紛和了把稀泥,氣氛就越發好了,張大夫人也了有臺階可下,這事兒也就揭過。
直至離開端寧公主府時,張大夫人又還拉着徐璐的手向徐璐鄭重道歉。
事後,路玲玲問徐璐:“你相信她是真的悔過?”
徐璐聳聳肩:“誰知道?此人可是過了數十年要風得風的日子。”
路玲玲就說:“這人品性不好,心眼又窄,雖說今日讓她顏面掃地,可有些人就是心眼比針孔還要小,就算你給她留了一線,她反而會認爲你性子軟弱,不敢與她真正撕破臉,越發有恃無恐,變本加厲。你可得小心。”
顧芸兒也點了點頭,叮囑道:“有些人是不能以平常心看待的。那範氏,一看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徐璐則蹙了眉,這世上,當真會有這種人麼?
……
“林子大了,什麼人都有哇。”凌峰牽着團哥兒的小胖手,慢悠悠地走在被雨水過打顯得格外鮮豔欲滴的翠竹林,“不過,這口氣,怕是要忍下了。”
徐璐笑了笑說:“自然要忍的。那範氏雖然沒品格,我卻是不能像她那樣沒品的。”最重要的是,全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知道範氏愛在背後說人壞話,又看自己不順眼。以後就算她再故伎重施,怕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了。
這時候,若當面鑼對面鼓地與她對上,或是反擊,也都是下下策。
凌峰轉頭看着她:“是真的要忍。以後見到她,你就板着張臉,趕緊避開她。”
“這是爲何?”徐璐不解了。雖然在仕林中凌家的影響力不如張家,但身份地位卻是相差無幾的,公卿家的夫人,也是絕對能夠完勝一個已致仕的閣老夫人。
“示弱。”
“……”徐璐不滿了,停下腳步,說:“爲什麼要示弱?是咱們家烈火享油太過,需要低調行事,還是爺又有別的打算?”在她的印像裡,一肚子鬼主意的凌峰怕是從來不知示弱爲何物。
凌峰一臉莫測高深,說了句莫測高深又富有深意的話:“其實,有時候,示弱也是一種計謀。”
------題外話------
某日,婆婆說我在外頭得罪人。前陣子與我同桌吃酒的,是老公侄子的堂嬸孃。大兒子向來吃飯沒規矩,我說了他兩句。老公侄子的堂嬸孃就說:小娃兒,管他的嘛。我就說:“就因爲是小娃兒,所以更要管。千萬不能說管他的。”我發誓,這話我是溫言溫語地說的。後來兒子不小心把飯碗摔碎了,我就責罵了他兩句,把碎片拾了起來,免得別人踩到。
老太婆後來居然在婆婆面前告我的黑狀,說我教育兒子又兇又惡,還把碗都打壞了,甚至兇巴巴地指責她,“我教育我的娃兒,關你屁相干”。還對婆婆說:“哎喲喂,沒想到你媳婦兒這麼兇”。我與此人無冤無仇,甚至連面都沒怎麼見過的。更無任何利益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