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九桶所言,李秘先進去探查,確實不會打草驚蛇,但李秘同時也會被困在裡頭,雖然淺草薰等人不一定敢殺李秘,但說不定會將李秘挾持爲人質,以此來逃生,反倒有些不妙。
簡定雍是知道李秘有本事有才華的,若非擔心陳和光和宋知微遲早會把李秘調到理刑館,他也想用心培養李秘,畢竟縣衙也需要李秘這樣的人才。
可無論如何,李秘爲縣衙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他也見不得李秘冒這個險。
“不如咱們再想想別的法子吧……”
李秘也知道簡定雍的顧慮,但他卻搖了搖頭道:“無妨的,他們不會對我如何,大人只需及時應援即可。”
這也並非李秘盲目自信,而是綜合這種種情勢,由他進去交涉,纔是最好的策略。
因爲李秘還考慮到極其重要的一點,那便是裡頭除了厄瑪奴耳等紅毛鬼,以及淺草薰之外,極有可能還藏有那羣殺官劫獄的倭寇暴徒!
若強行抓捕,打草驚蛇也便罷了,這些走投無路的倭寇暴徒,一旦生出魚死網破之心,只怕要四處砍殺!
眼下正是夜間最熱鬧的時候,同在堂四周全是飯館酒樓勾欄瓦舍秦樓楚館,街上更是人頭涌動,夜市上男女老少都有,真要衝出一羣倭寇暴徒來,卻是不知要砍死砍傷多少無辜平民!
“大人,若那些暴徒走投無路,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只怕這些百姓都要殃及池魚,小人雖不才,或許無法不戰而屈人之兵,但能夠將傷亡降低到最小,又豈能不嘗試一把?”
李秘將其中緣由都說了一遍,九桶只覺得李秘就是個大傻帽,然而簡定雍卻着實感動了。
他乃是一方父母官,雖然算不得清正廉潔愛民如子,可也不是甚麼壞心腸的貪官污吏,他只是有心無力罷了。
李秘身爲捕頭,卻能夠從大局考量,高瞻遠矚,甘願奉獻,有着如此高潔心氣與寬廣胸懷,又如何不讓人動容?
也難怪陳和光與宋知微如此看重李秘,便是吳惟忠都要收他爲徒,袁可立與項穆等人自也不用說。
簡定雍起初只不過認爲李秘運氣好罷了,因爲李秘要介入張氏一案之時,他甚至有些看不上李秘,李秘這個捕快的位置,還是爭取了好久,花費大把力氣,因爲張氏一案,纔得到的。
此時他才意識到,李秘這樣的人,平和親近,初初之時或許覺得平平無奇,可越是接觸,便越是驚喜!
李秘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簡定雍也就不再堅持,朝李秘點頭道:“萬事小心!”
李秘也不矯情,抱了抱拳,便與九桶往前面走去,看着李秘漸漸消失在人羣之中,那些個捕快們才四處散開,分頭行動起來。
可此時他們的心境又截然不同了,因爲李秘那揹着布包,挎着刀的背影,在他們心中如何都揮之不去。
他們只不過是盛世之犬,雖然倭寇時常作亂,但最動盪的時期卻是十年前,蘇州作爲重鎮,即便在那個時候,也沒有爆發甚麼太大的戰爭。
他們實在安生太久太久,以致於他們都沒有見過英雄。
當李秘的背影定格在他們心中之時,這些市儈的捕快們,這些整日想着撈油水的公差們,突然覺得有些羞愧,卻又有些壓不住心臟的狂烈跳動。
或許,這就是久違的英雄吧!
李秘可沒有想過這些,他與九桶走着,漸漸也就接近了同在堂。
此時的傳教士根本就不敢正大光明傳教,朝廷也沒有允許他們這樣做,更不可能讓他們建造西方風格的教堂。
郭居靜和羅儒望等傳教士,在南京建造聖母無原罪始胎堂這樣的西方風格教堂,那也是七八年之後的事情,而且教堂建好之後,麻煩很快就上門來了。
因爲大明朝太祖朱元璋,早先就是參加白蓮教的起義軍,由韓山童、劉福通與徐壽輝等人發起的紅巾起義,才漸漸奪取的天下江山。
所以朱元璋非常清楚宗教的力量,於是等他得了天下,便開始嚴謹各種形式的教派傳播,白蓮教更是嚴厲禁止。
在明初期,無論是朱元璋的洪武年間,還是朱棣的永樂年間,四川湖北江西山東等地,也不知爆發了多少次白蓮教的暴動。
而且白蓮教衍生出了千百種小教派,信奉的神祗極爲繁雜,又是玉皇大帝,又是閻羅地藏,無生老母和彌勒等等,不一而足。
宋太祖趙匡胤是黃袍加身得到的天下,所以他將武將們都打入地獄,使得宋朝文官最尊貴,武將最卑微,因爲他生怕別人再度上演黃袍加身,把趙氏江山給奪了去。
而朱元璋是參加農民起義打下的江山,首先要防備的,自然就是白蓮教之類的民間宗教社團。
所以外國傳教士也是收受其害,沒有得到朝廷許可,也只能將教義小範圍傳播,通過那些認可甚至已經皈依天主的文人士子士大夫,向尋常百姓傳播。
當然了,文人士大夫是中堅力量,向下可以影響平民百姓,向上也可以在朝堂上努力,希望能夠早日得到傳教權。
從這方面來講,傳教士的做法也是極具智慧的。
同在堂沒有光明正大地傳教,更沒有像樣的教堂,這小樓也是典型的蘇州風格,黑瓦白牆,秀美如水墨。
越是接近,李秘反倒越是平靜,九桶可就有些看不懂了。
“你怎麼還敢穿着這身狗皮四處閒逛?就不怕嚇跑那些賊人?”
李秘只是呵了一聲,朝九桶道:“適才你可看清楚簡定雍身邊有多少人了麼?”
九桶知道李秘是個有本事的,他也親眼見識過,此時以爲李秘有心考校他,便閉着眼睛想了片刻,而後睜眼道:“是二十六個。”
李秘本只是這麼一問,沒想到這小胖子竟然說對了!
李秘早知道九桶並非蠢人,若論小聰明,比戚長空都要多,卻沒想到他的觀察力竟然也如此敏銳,試問換作別個,誰又會注意到這些?
李秘點了點頭道:“你說對了,正是二十六個,眼下縣衙人手不夠,這已經是縣衙能夠召集起來的所有可用人手了……”
李秘如此一說,九桶不由恍然道:“難怪今夜沒人巡街……”
說到這裡,他似乎已經抓住了李秘的思路了,雙眸不由一亮,朝李秘看了過來。
李秘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這小胖子果是聰明!”
“因爲集中了人手,竟然沒有巡捕來遊街了,若換你是淺草薰那婆娘,你會不會警惕起來?這就叫過猶不及,而我出來遊街,才顯得合情合理。”
李秘如此一說,九桶也就恍然了,可李秘此時卻掏出煙槍來,九桶卻是笑了。
“我還以爲冤大頭你無所畏懼,原來你也曉得怕啊,哈哈哈!”
看着九桶幸災樂禍,李秘也是白了他一眼,不過他心裡確實有些緊張。
這裡頭的兇險那是自然的,說不緊張那是假話,但李秘所考慮的,並非自己的安危,他有戚家刀,又有老古董槍,淺草薰身帶重傷,打架他是不在怕的。
即便他打不過,李秘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因爲淺草薰最多也就是將他當成人質。
李秘擔憂的是,一旦將這些人逼到走投無路,真如他所想那般,這些個倭寇暴徒衝出來,滿大街砍人,那纔是罪過。
所以走到同在堂附近之後,李秘突然改變了主意,朝九桶道:“有沒有辦法先溜進去?若能夠擒賊先擒王,把淺草薰給制住,其他人也就不足爲懼,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九桶嘿嘿一笑道:“我就說咱們的冤大頭不會這麼傻吧,跟我來!”
李秘也笑了,將煙槍磕滅,便跟着九桶繞到了同在堂的後面。
這小巷昏暗至極,彷彿鬧市裡的隧道,既讓人感到寂靜,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狗吠,但耳中又傳來嗡嗡的人聲。
同在堂是個大院子,四面全是圍牆,中間是那座主樓,主樓前後還有不少廂房,後頭帶着個花園子,原本是嘉靖年間蘇州通判買的莊園,在寸土寸金的蘇州城,又是鬧市地段,這座宅邸的價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秘跟着九桶翻牆而入,莫看這小胖墩兒又癡肥了不少,但腿腳似乎更加利索了。
穿過那花園子之後,他們便來到了主樓後頭,左右有着不少房間,只有部分點着燈,其他則漆黑安靜。
雖然早先李秘已經抽菸壓驚,可如今心臟仍舊不自覺地噗咚咚亂跳,小胖子也不再多嘴,貓着腰,領着李秘,便來到了主樓後頭的神堂前。
“你帶我來這裡幹甚麼?”李秘要找的是淺草薰,實在不明白九桶爲何要帶他來神堂,畢竟李秘對天主教還是有着不少了解的,他們的神堂很是簡單,除了十字架和燭臺,估摸也沒甚麼稀奇玩意兒。
然而九桶卻低聲說道:“哥兒幾個在牙行也見過不少神神叨叨的紅毛鬼,也知道他們的菩薩長甚麼模樣,可這個紅毛鬼不地道,盡是邪乎玩意兒,你自己看一眼就清楚了!”
李秘早就推測這個厄瑪奴耳不是正統傳道士,甚至是個冒牌貨,眼下聽得九桶如此說,心裡頭也是好奇起來,若能夠搞清楚這個厄瑪奴耳的底細,遭遇之時也就有了底氣,李秘便推開一點門縫,閃身進了神堂。
神堂裡頭點着燭臺,燭光雖然昏暗了些,但李秘見得眼前景象,仍舊忍不住心頭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