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提出的疑點,很快便引起了宋知微的關注,他與李秘走出大堂來,往四處搜檢了一番,果真見不到半點打鬥跡象!
宋知微站在門口前,朝李秘道:“會不會是他們早有約定,只在裡頭分出個生死勝負來?”
李秘並未回答,而是走到聚義廳的門前來,檢查了門鎖與門環,而後朝宋知微道。
“大人且看這裡,外頭既然沒有打鬥的跡象,並不會有人衝撞大門,可這門環上卻又新鮮的刮痕!”
宋知微走進一看,果然如此,因爲婆龍砦外頭便是大河,空氣極其潮溼,所以大門上的銅環和鉚釘都已經結出了綠色的銅鏽,如此一來,上面的痕跡就更加清楚了!
李秘又領着宋知微走到門口,發現門栓已經斷裂,上頭沾滿了血跡。
“不瞞大人,在下的推斷是,這些倭寇在大堂內鬥,有人在門外,用鐵鏈將大門徹底鎖死,才使得無人能夠逃得出去...”
宋知微聞言,不由臉色大變,而後朝李秘道:“可我等過來之時,卻未見得鐵鏈的蹤跡...”
李秘笑了笑,領着宋知微往裡頭走,在門後的幾具屍體旁邊,拉起了一條血跡斑斑的鐵索來。
“這就是!”
“這些倭寇雖然兇殘,都不是尋常人,但鐵鏈沉重,施展不開,沒人會用鐵索當武器,再說了,這鐵索兩頭是鐐銬,說明是用來拘人的,而非殺傷...”
宋知微聽到此處,終於有些忍不住,朝李秘道:“我想見見你們說的那個倖存者。”
“那人根本就是個瘋子,而且他說的也不知是哪裡的方言,我等根本就聽不懂...”
“沒人聽得懂的方言?”李秘也並沒有太驚詫,因爲江浙蘇杭一帶的方言非常的繁雜,而且並非一個語系,甚至發音機制和習慣都不同,聽不懂也正常。
“大人,此人雖然瘋癲,但您想一想,一百多號人全部死絕,便只剩下他一人,這正常嗎?”
“雖然李秘我沒有親眼所見,但不得不將這些信息全都串聯起來,鐵索,鐐銬,內鬥,鎖門,種種的一切,若關聯起來看,那瘋子便該是最要緊的人了!”
李秘如此一說,宋知微陷入沉思,過得片刻,卻又搖了搖頭,朝李秘道。
“本官卻是不曾看出甚麼問題來...”
李秘往前走了兩步,拖着那鎖鏈在手,而後朝宋知微道。
“在下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或許只是在下胡思亂想,但也並非沒有可能,事實真相會不會是這樣,大人也可以參考一下。”
“首先,這人被倭寇抓住,用鐐銬鎖了起來,帶到了這裡,而後他挑起倭寇內鬥,並在外頭鎖住大門,待得裡頭廝殺差不多了,他再打開大門來,將剩下的人全殺光,鎖鏈便丟在了大門後面!”
李秘這等推敲可謂語出驚人,宋知微也是驚詫萬分,但想了想,他又搖了搖頭道。
“李秘,你的推測並非沒有道理,可你看看手中鎖鏈和鐐銬,這副鐐銬如此沉重,老虎都能鎖住,被這般嚴密禁錮的,必定是個超脫常人的高手。”
“若這瘋子就是這樣的高人,想要回頭來殺掉剩下的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爲何會瘋?”
“既然是高人,殺掉這些倭寇之後,便該事了拂衣去,又何必傻傻癡癡地留在這裡,等着咱們上門?”
李秘也曾想過這些,但一切在沒有見到這個人之前,都不好下斷論,便朝宋知微道。
“那人此時何處?我能否見一見他?”
宋知微聞言,有些爲難道:“知府大人是不讓人接近此人的,不過你也算是我理刑館半個公差,去看看便去看看。”
如此一說,李秘便跟着宋知微走出了大堂,清風一吹,彷彿整個肺裡的血腥氣都洗了個乾淨,神清氣爽,漫提多放鬆。
到了門外一看,蘇州同知黃仕淵,與布政司以及指揮使的人,正在與範榮寬言笑晏晏,是不是發出低低的笑聲來。
而陳和光則陪着吳惟忠,就在旁邊站着,兩人也沒甚麼話,有些尷尬,也稍顯冷清。
見得李秘與宋知微出來,陳和光與吳惟忠便主動走過來,朝李秘問道。
“可看出些甚麼來了?”
李秘將適才與宋知微的討論都說了一遍,陳和光也頻頻點頭,朝李秘道。
“此人是關鍵,是故本官已經單獨收押,既你要看,便過去看看吧。”
陳和光如此一說,又朝吳惟忠道:“吳將軍可要一起過去?”
吳惟忠道:“即便是裡頭內鬥到最後,必定是蠱蟲相殺一般慘烈,能夠最終活下來的,纔是最強者,而此人若真能將這些最強者都殺光,這樣的人物,老夫自然是要看看的。”
吳惟忠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實則在提醒李秘和宋知微,適才李秘和宋知微都沒有想到的細節。
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內鬥之後,即便有人倖存下來,都該是傷痕累累,苟延殘喘。
但只有吳惟忠這樣的老將,才深刻地體會到,真正活到最後的人,纔是最堅韌不屈,纔是最強大的人!
李秘與宋知微相視一眼,便異口同聲朝吳惟忠道:“徒弟(下官)受教了...”
吳惟忠笑着擺了擺手,便要過去,此時黃仕淵卻是有所察覺,與範榮寬等人耳語了幾句,也都湊了過來。
“諸位是要去看那個瘋人吧?我等也一併湊個趣,不知可否?”
說話的是範榮寬,陳和光自然沒道理拒絕,朝範榮寬道:“手底下的人從衣物等處,看出此人乃是嘉興府人士,今番請了範大人過來,也正是因爲這層牽扯,範大人想去看看,下官自是歡迎之極的...”
範榮寬聽得此言,也不由稍稍昂頭,頗有些得意,一行人便往聚義堂旁邊而去。
這聚義堂左首處乃是一座關帝廟,往常是山賊匪寇們嘯聚結義之地,只是這山寨被倭寇先鋒所佔,賊匪們都被打跑了。
宋知微等人所說的那個瘋子,便暫時關押在裡頭。
若真如李秘所想,所有這一切都是此人造下的,那麼這個人物,可就不是一般的了得了。
關帝廟外頭約莫十五六個悍卒,將小小的關帝廟圍了個水泄不通,甚至還揹負了軍中的強弩和神機營的火槍!
見得這般架勢,李秘也有些驚詫,到了門前,陳和光朝那眼睛上有刀疤的軍漢道:“開門。”
那軍漢有些猶豫道:“知府大人...這...”
陳和光有些不悅道:“怎麼,害怕他吃人不成!”
那軍漢當即惶恐地搖了搖頭,幾個人面面相覷,卻如何不敢答應,都拿眼神去看同治黃仕淵!
陳和光的臉色便難看起來,這黃仕淵可謂內外聯結,將上下都打點地清清楚楚,平日裡對陳和光排擠得厲害,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軍漢們竟然還要看他的臉色辦事!
可眼下這麼多大人物在場,陳和光也不好發作,畢竟爭吵起來,丟的也是蘇州府的臉,自己已經落了風頭,再去爭的話,只怕更難看。
李秘自是看在眼裡,此時便輕輕拉了拉吳惟忠的袖子,吳惟忠呵了一聲,朝那軍漢道。
“你是從金山衛出來的吧?”
那軍漢見得吳惟忠發話,不由驚詫道:“這位...這位將軍又是如何得知在下的出身?”
吳惟忠走上前來,閃電出手,那軍漢還未來得及動手,腰刀已經被吳惟忠給拔了出來!
吳惟忠朝那刀柄上掃了一眼,而後朝那軍漢道:“金山衛李老兒的麾下,當年歙州一戰,斬殺倭寇頭子狼山條陸,丟了一隻招子,人稱翻浪狗的,就是你吧?”
那軍漢大吃一驚,猛然擡起頭來,見得吳惟忠一臉正氣,滿身鐵血,彷彿能聞到海浪與血腥的氣息,渾身陡然一震,喃喃道:“你...您是...吳老將軍!”
“在下見過吳將軍!”
“見過吳將軍!”
非但那號稱翻狼狗的疤臉軍漢,便是周圍十幾名漢子,全都給吳惟忠拜倒在地!
他們曾經也是抗倭衛所裡頭的精兵悍卒,可因爲受了傷,或者因爲職責調整的原因,被調到內陸來,有些甚至在官府裡頭混吃等死,此時見到吳惟忠,彷彿又回到了海疆戰場之上,一腔熱血如風中殘燭又被潑了一瓢熱油,再度熊熊燃了起來!
李秘看時,這些漢子竟然一個個眼眶溼潤,連他都被這種氣氛給感染了!
沒有當過兵,沒有賣過命,是無法理解這種袍澤之間的情愫,這種已經超越了血脈的生死之交,是如何都說不清的,只是當時機來臨,便會再度體現出來,讓人熱淚盈眶!
李秘也終於明白,吳惟忠爲何能夠得到軍中如此的愛戴,除了他是戚繼光舊部之外,他本身就是個值得愛戴的人!
試問哪個指揮使,能夠身居高位,卻連一個因傷退職的老卒的名號和具體事蹟都記得一清二楚!
吳惟忠將手擡起來,朝這些軍漢道:“沒出息,跪個甚麼勁,還不趕緊把門打開,讓爺爺好生看看,這裡頭關的是怎生了得的一個瘋子!”
那軍漢陡然站起來,諸多看守也是露出笑容,只是他們一直彎曲着的腰桿,自打跪了吳惟忠之後,一下子便直挺了起來!
關帝廟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頭很是昏暗,大殿之下,屋頂上的破洞投下一道光柱,照着關大聖的青龍偃月刀,以及半邊臉面。
神像之下,供臺前面,一人盤坐於地,頭臉和上身隱於陰影之中,光柱便照着他的雙膝,以及一雙白皙修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