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也沒想到竟然是羅顧值守,又有了送王恭妃回儲秀宮的由頭,總算是將猿飛佐助和索長生送了進去。
不過李秘心中到底沒能輕鬆,畢竟宮中戒嚴,猿飛佐助和索長生能不能查出真相來,還待兩說。
懷着忐忑的心情,李秘終究是回到了慈慶宮,錦衣衛和東廠的人仍舊還在,見得李秘回來,那指揮也是鬆了一口氣。
將外臣堵在慈慶宮中,這還是頭一遭,而且還是朱常洛剛剛入駐東宮大半年,即便最終有驚無險,但這種事的影響到底是非常壞的了。
李秘也實在不明白,難道說朱常洛在遼東這麼賣力,竟然也抵不過朱翊鈞對朱常洵的疼愛?
有人會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比手背的肉要厚,握拳之時,手心是暖的,在裡面,而手背在外面,是冷的,手心是受保護的,而手背卻是保護手心的。
李秘由此其實也能夠揣測到朱翊鈞的心理狀態,而他的觀點與其他人也有所不同。
在李秘看來,朱翊鈞不喜歡朱常洛是真,因爲他一時衝動臨幸王恭妃,本就是醜事,而王恭妃年輕時是李太后的宮女,這事宣揚出去,會給他冠上“淫亂”的帽子,但凡戴上這頂帽子的,史書上都會判爲昏君。
朱翊鈞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又豈會見得這種事發生,所以他痛恨王恭妃。
很多人都說萬曆皇帝是最懶的皇帝,實則不然,在李秘看來,萬曆皇帝非但不懶,反而還是熱衷權勢的人!
有人說他最是貪財,但他想要錢,是因爲意識到錢跟權力的關係,他最終渴望的,還是權力,無上的權力,不容反抗的權力,操控天下的權力!
然而從他登基開始,他就沒能實現,先是張居正將他當成一個孩子,把持朝政十餘年,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正是朱翊鈞對權勢的一種發泄和慶祝!
而王恭妃懷了朱常洛,同樣是超出了他的掌控,讓他陷入了無法掌控局勢的尷尬境地,他不喜歡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與其說他是因爲感到屈辱才痛恨王恭妃,不如說是他無法掌控王恭妃懷孕這件事。
到了後來,李太后逼着他承認朱常洛和王恭妃的身份,同樣是逼迫他做出選擇,讓他無法自己做決定。
而國本之爭,他想要立朱常洵爲太子,在李秘看來甚至不是因爲他對朱常洵有多疼愛,而是因爲他連愛哪個兒子多一些也做不到,不是他多愛朱常洵,而是他恨這些朝廷官員!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卻不能決定愛哪個妃子多一些,不能決定愛哪個兒子多一些,不能決定哪個兒子才能當太子,這個事情由不得他掌控,纔是他的痛處!
雖說太祖皇帝有“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東宮不待嫡,元子不併封”的規矩,但朱翊鈞從來就不是個遵循規矩的人。
想通了這一點,李秘便知道,朱翊鈞根本就不在乎誰當這個太子,他在乎的是文武百官的態度,他要的不是朱常洛和朱常洵多麼聽話,他要的是文武百官要聽話!
明朝官職的特殊性,使得官員之間能夠相互監管和牽制,但也使得官員的權柄過大,甚至擁有了與皇帝對抗的能力。
而朱翊鈞,這個有點瘸腿,走路都有點困難的皇帝,他要挑戰這些規矩,他要打破這些,他不想做昏君,他要做秦皇武帝那般能夠發號施令唯我獨尊的帝皇,而不是文武百官的傀儡!
由此看來,朱翊鈞非但不是昏君,反而還很有雄心壯志,有人說萬曆中興都是張居正的功勞,但張居正死後,還有萬曆三大徵的勝利,這三大戰役的勝利,實打實是朱翊鈞的功績!
這是老朱家骨子裡的東西,是如何都無法改變的,太祖朱元璋生怕失去了掌控,才大殺功臣,成祖朱棣生怕失去掌控,即便惠帝朱允炆已經失蹤,仍舊派人四處查找,嘉靖躲在深宮中,但卻腹黑第一,把文武百官耍得團團轉。
所到底,這些老朱家的皇帝,或許有貪玩耍的,有好大喜功的,有陰暗腹黑的,但他們從未忘記過一件事,也是最根本的事情,那就是天下是我老朱家的,無論如何改變,都不能讓大臣們對皇帝指手畫腳!
可笑的是,史學研究者們一個個都在吹捧大明官員如何了得,地位是封建社會的巔峰,能夠封駁皇帝的聖旨,如何如何牛逼,他們卻忘了,這些官員從沒好下場,一個都沒有!
朱元璋是窮孩子出身,所以他痛恨官員,所以他對貪官污吏絕不手軟,他開創了最血腥的懲戒制度,將官員剝皮填草,放在皮場廟裡供起來,以儆效尤。
他是窮孩子,他的子子孫孫,骨子裡都是窮孩子,他痛恨官員,他的子子孫孫也都痛恨官員,只是他們不在剝皮罷了。
李秘想通了這一點,也總算是知道朱翊鈞的用意,他其實並非要針對朱常洛,他只是要這些官員徹底臣服,不臣服老子就一直鬧騰,總有一天要讓你們屁都不敢放一個!
人常說簡在帝心,萬千道理歸根究底還是要看皇帝的心情,這就是封建社會的本質,看透了這個本質之後,李秘突然發現自己也不是很擔心了。
無論猿飛佐助和索長生有沒有查到真相,李秘都已經不擔心了。
慈慶宮裡,無論是王弘誨還是呂坤,無論是袁可立還是姜壁,一個個坐立不安,見得李秘回來,趕忙詢問詳情,李秘卻只是寥寥幾句打發了。
朱常洛沒能睡着,詹事府的人都在宮中不敢入睡,其他人不斷關注外頭的錦衣衛,生怕他們會突然涌進來。
李秘卻靠着甄宓的大長腿,美美地睡到了天亮。
一夜的不安,讓朱常洛精神困頓,萎靡不振,心中忐忑,彷彿又回到了躲在深宮之中,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那無數個日夜。
但李秘沒有感到擔憂,反而覺得慶幸,或許朱常洛正在經歷着朱翊鈞曾經的經歷,只有經歷過這些,才能激發老朱家血脈裡的烙印,只有無法體會到無法掌控命運的滋味,登基之後纔會將天下緊緊握在手中,就如,就如他的父親朱翊鈞一樣,老朱家的傳統,可不都是這樣傳下來的麼?
所以李秘反倒感到心安,吩咐下去,該梳洗便梳洗,該吃早飯便吃早飯,只是除了他,誰又有這個心情?
朱常洛到底是坐不住,已經不止一次來詢問對策,急不可耐地朝李秘問道:“先生,這該如何是好……我該怎麼辦?”
李秘慢悠悠吃完之後,才朝朱常洛道:“好了,咱們走吧。”
朱常洛一頭霧水:“走?去哪裡?”
“進宮,給皇上請安去。”
朱常洛嚇了一大跳,這個時候,他可不敢主動去觸黴頭!
他回到了躲在深宮的那個狀態,變得懦弱,即便是巴巴,也無法再給他勇氣,彷彿所有的一切就是陽光下的泡影,脆弱到朱翊鈞呼吸重一些,這個泡影就會徹底破滅一般。
他寧可躲在慈慶宮中,等待命運的驅使,也不願自尋死路!
然而李秘的眸光卻堅定而自信,他朝朱常洛道:“殿下,即便不相信自己,你也要相信我。”
朱常洛想起了李秘是如何將他母子一步步拉扯起來,終究是咬了咬牙,朝李秘道:“先生稍等,待我梳洗一番,整理一下儀態。”
李秘卻搖了搖頭:“不必,皇上不在乎這些,跟我走吧。”
朱常洛就好像聽着大和尚在打機鋒一般,對李秘的話是聽得懂字面而不懂深意,但既然選擇相信李秘,他也就不再遲疑。
甄宓早早守在了門外,李秘卻朝她說道:“不用了,今天你們都留下,我與王老去就成。”
甄宓是知道李秘雙腿其實已經痊癒的,聽得此言,難免要擔心起來,李秘不需要她們推輪椅,難道往後不必再遮遮掩掩了麼?
李秘看着甄宓,讀懂了她的擔憂,便朝她說道:“把那面旗取下來。”
李秘所說的那面旗,自然不是他在朝鮮戰場上,拼死守護的那杆龍旗。
那龍旗本在李如鬆手裡,由李如鬆獻給了朱翊鈞,朱翊鈞爲了表彰李秘的功績,讓禮部特製了一面皇旗,贈予李秘,一直放在李秘的書房裡。
甄宓找來那杆御賜的旗幟,李秘卻是讓她將旗收了起來,拆下旗杆,用旗杆當柺杖,故作艱難地支撐着身子,緩緩站了起來!
那旗杆是沉重的金絲楠木,兩頭鑲嵌金珠銀環,拆掉旗子之後,還真看不出是旗杆。
李秘便將旗杆當柺杖,在庭院裡慢慢走了幾圈,適應了之後,才朝朱常洛道。
“殿下,王老,咱們可以走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些甚麼,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
在朱常洛遭遇到入主東宮以來第一次危機,也極有可能讓他失去所有的危機之時,李秘從輪椅中站了起來,將象徵着他所有功勞的旗杆當成了柺杖,帶着這個已經變回深宮之中惶惶不可終日的皇子,就這麼走出了東宮!
或許多年以後,大家都會忘記今日的危機,忘記了躲在慈慶宮中不敢入睡的驚惶,但一頭霜花的李秘,顫巍巍撐着旗杆,帶着懦弱的皇太子,走向啓祥宮的這一幕,便如同李秘揹負龍旗,血戰不倒的畫面一般,將被所有人銘記於心,永世難忘,即便風燭殘年,想起這畫面,也仍舊會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