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坤是找到了,但李秘卻並未現身見面,更遑論交談,不過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更重要的是,李秘也因此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終於將心底僅剩的那一點點迷惘都消除殆盡,此時乃至於往後的他,都將明確且堅定,爲了達成這個目標,他必須施展渾身解數,應對一切可能發生的危機!
走出這座小院,晨光撒在身上,在李秘的身影上籠罩一層朦朧的金光,他遙望着遠處的街道,盡頭有一對身影,那老嫗彷彿扭頭在看他,臉上許是帶着笑容吧,橫豎也看不清楚。
陳執悟走到了李秘身邊來,朝李秘問道:“見着了?”
李秘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算不上吧,見與不見,意義也不大了。”
陳執悟若有所思。
李秘轉過身來,朝陳執悟道謝,而後將身上的銀袋解了下來。
“辛苦道長了。”
陳執悟看着李秘的銀袋,也皺了皺眉,搖頭道:“貧道還沒窮到這個地步。”
李秘笑了笑,將銀子塞給陳執悟道:“堂堂王少司馬門下客卿,又豈會窮,不過你請來的那幫道長,到底是要吃飯的,再說了,我還想讓他們把這喪事辦完呢……”
陳執悟想了想,也就把銀子接下了。
老嫗和呂坤是走了,但這靈堂和喪事卻能夠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李秘的考量也並非沒有道理。
陳執悟看了看李秘,而後朝李秘問道:“你要走了?”
李秘想了想,而後點了點頭,朝陳執悟道:“小弟到底是蘇州府吳縣的捕快,公差也交了,到底是要回去的。”
陳執悟也點了點頭,朝李秘道:“回去也好,那便祝你一路順風了。”
雖然算不上至交,但好歹與陳執悟經歷了這許多事,又有姜太一這層交情在,李秘也笑了:“道長也好好保重。”
陳執悟朝李秘稽首,想了想,卻又朝李秘告誡道:“有句話還是想提醒一下捕頭的,你命衝黃煞,東南大吉,於北不利,往後可不要入京纔是……”
李秘微微一愕,而後笑道:“道長這是在泄露天機麼?”
陳執悟也苦笑一聲,朝李秘坦誠道:“便不是天機,那地方也不是人待的,似我等人士,到了那權貴之地,最終免不了淪落爲別人手裡的刀劍罷了。”
李秘知道這是陳執悟現身說法,他本就是宮官散官,他的師父可是大明國師邵元節,可如今他還不是龜縮在王世貞府上當客卿?
若非真心關切,陳執悟也不會如此提點李秘,李秘也由衷感激道:“小子謝過道長提點。”
見得李秘抱拳道謝,陳執悟卻高興不起來,朝李秘眼中那仍舊無法抹除的興奮,陳執悟便問道:“你終究還是要上去的,是也不是?”
李秘輕輕吸了一口氣,並未回答,而是朝陳執悟說道:“我該走了,道長保重。”
陳執悟唉了一聲,朝李秘道:“能告訴我原因麼?爲何執意要北上?”
李秘望着北方的天空,過得許久纔回頭,鄭重地朝陳執悟道:“因爲這纔夠爺兒們啊……”
如此說完,李秘也是哈哈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來,陳執悟彷彿嗅聞到一股夏天裡剛剛暴曬過衣服的氣味,陽光,充滿了能量!
看着李秘漸行漸遠的背影,這位道長也看着北方的天空,或許他也在問自己,這輩子是否還有勇氣,在到北京走一遭?
李秘可再想這麼多,他的方向堅定且明確,他已經心無旁騖,沒有甚麼能夠動搖!
心中如此,李秘腳步也是輕快,不多時便回到了府衙,可奇怪的是,今日的府衙卻是靜悄悄得嚇人!
因爲青牌館的事情,府衙也是忙活了一陣,可眼下也不至於這般清閒啊!
到了門房之後,那衙役見得李秘,趕忙迎了上來,朝李秘道:“總捕爺您可算是回來了,府尹大人正派人四處尋你呢!”
“府尹大人尋我?”
“是,你快到書房去吧,大老爺都急壞了!”
“謝謝小哥兒了!”
李秘如此應承,便快步往書房走去,這一路便見得吏舍和衙署裡頭,諸多官吏人頭涌動,如過江之鯽一般四處遊走,一個個都是行色匆匆,要知道眼下才剛天亮不久,剛剛過了點卯時辰而已啊!
也難怪外頭看來靜悄悄的,原來人手全都聚集到裡頭簽押辦公來了,這可不太常見啊!
懷着滿腹狐疑,李秘也加快了腳步,很快便來到了張孫繩的書房,他的身邊竟然圍了四五個師爺,一個個都在四處搬書,不知道還以爲要搬家呢!
張孫繩正在查閱着甚麼,見得李秘進來,趕忙起身,朝李秘道:“李秘你小子可算是回來了!”
李秘正要行禮,張孫繩也不耐煩地擺手,李秘只好作罷,朝他問道:“到底出了甚麼事,以致於府尹大人都如此慌忙?”
張孫繩輕嘆一聲,朝李秘道:“也不是甚麼壞事,不,算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可裡頭也有萬千爲難的麻煩……”
李秘也不好打斷,但聽得張孫繩接着道:“早幾日蘇州府傳了捷報,說是蘇淞各衛所,聯合地方官兵,以及沿海水師,成功剿滅了橫山嶼的倭寇,斬首八百餘,俘敵三千,各類船艇軍械不可計數,朝野上下是震盪難平!”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大人又有何可煩惱的?”對於這個結果,李秘並沒有太過驚訝,畢竟有周瑜隨行,又有吳惟忠等戚家軍的名將,倭寇又豈能不敗。
然而張孫繩卻嘆了口氣道:“這蘇州畢竟是南直隸的轄區,朝廷讓南京六部負責班師回朝的有關事宜,這事兒自然要落到我應天府衙的頭上來……”
“這也是天大的好事啊,咱們也算與有榮焉,大人又何必愁眉苦臉?”李秘更是不解。
張孫繩哼了一聲,朝李秘道:“蘇州府那邊,乃至有浙江左布政使範榮寬等人,都給陛下投遞了密摺,這可不是天大的好事,是頭大的事纔對了……”
李秘聽到此處,自然也能夠想到,只怕該是周瑜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張孫繩掃視了一圈,而後讓師爺們都退了出去,而後朝李秘低聲問道。
“李秘,我且問你,你在蘇州府的時候,是否真的有個人自稱周瑜周公瑾?”
李秘知道這事兒是如何都躲不過的,因爲發現周瑜乃至於勸服周瑜,他李秘是首功,往後只怕也要上報,與其讓張孫繩在邸報上讀到,不如自己親口告訴他。
“正是,此人確實自稱周瑜周公瑾,今番出海剿匪,他也隨軍而行,想必該是運籌帷幄,建了不少功勳的吧……”
張孫繩不由吃驚:“你竟然也知道!”
他本以爲李秘只是個小捕快,不該知道這些事情,可沒想到聽着李秘這口氣,竟然知道的還不少,只怕比他這個府尹大人還要更清楚!
張孫繩朝李秘道:“那人長甚麼模樣?真個兒就是周瑜周公瑾?此時可大可小,可不能胡說八道,這種事情,實在太過荒謬,蘇州府和浙江方面的人,怎麼就信了?”
李秘心中也在慶幸,好歹張孫繩是個明白人,不過這也正常,但凡腦子正常的人,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應該都是難以置信的吧。
然而李秘卻知道,聽說跟親身經歷根本就是兩碼事,便朝張孫繩道。
“起初小的與府尹大人也是一般想法,只覺得太過荒誕,只是此人有些古怪,若大人與之接觸一陣,只怕也會由衷地堅信,也會如範榮寬幾位大人那般,給他上密摺的……”
張孫繩聽得李秘此言,也是當場驚愕,雖然李秘是個捕快,但張孫繩一向看重他,在他看來,李秘既聰明又沉穩且機靈,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沒想到李秘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論斷來!
這位府尹沉默了良久,彷彿在思考李秘的言語,而後朝李秘道:“這難題便是發生在此人身上了……”
“南京六部得了陛下的聖諭之後,尤其聖諭指名道姓要這位周瑜周公瑾入京面聖,特命應天府全權負責,到蘇州府去迎接得勝之師,護送他們入京……”
“六部那邊雖只是有意無意地提點,但意思很明顯,禮節不可輕廢,可此人若是周瑜大都督,這迎接的禮節又該如何安排?這可不是愁死人了麼!”
“原來大人是爲這個而發愁……”李秘也是哭笑不得,沒想到鬧了半天,竟是因爲不知該如何應對周瑜此人,也難怪要翻閱這麼多的古書了。
然而李秘卻看得通透,朝張孫繩道:“恕小的斗膽直言,其實這根本就算不得甚麼難事,不過是大人關心則亂罷了,若靜下心來喝口茶,大人想必很快就想清楚這其中關節了的……”
聽得李秘如此一說,張孫繩頓時驚喜起來,抓住李秘的手腕便問道:“你有何可教我?”
李秘微微一笑:“府尹大人,且拋開這周瑜周公瑾是真是假不提,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便是真的周公瑾,眼下又不是三國,而是我國朝皇帝陛下的天下,試問他是誰的大都督?”
“即便他是真的周瑜周公瑾,那也是過氣了的大都督,既然要入京面聖,便要恪守臣民之禮,甚麼大都督都是虛的,聖意纔是要緊,大人以爲如何?”
張孫繩聞言,也是微微一愕,沉默良久,而後雙眸大亮,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李秘你小子心思可真是受用!”
張孫繩拍了拍李秘的肩頭,而後朝李秘道:“你是蘇州府人,對這些事情又熟絡,今次去蘇州府,你可要跟着本府,替本府多個心眼纔是!”
李秘聞言,也難免感慨,終於還是要返回蘇州府了,也終於要再度與那周瑜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