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同安再一次向青嵐舉起酒盞,在海量這一“才能”上也肖似十一孃的女子卻並不敢放縱自己的酒興,婉言勸阻道:“貴主歷來不勝酒力,今日並不用剋意遷就,再者一陣後還要主持詩會,嵐獲貴主重託,忝爲評判,卻知自身才學尚有不足,心中原本便忐忑不安,若再多飲幾杯,當衆說起醉話誑詞來,只恐越發不能服衆,有負貴主信任。”
“阿嵐也太謙虛了。”同安靠着一面憑几,食指輕輕撫摩着瑪瑙盞潤澤的口沿,她微垂着眼睫,看也不看中榭那些個在柳七娘招呼下,談笑風生格外活躍的閨秀:“在座中人,論及詩文,不過均能應景,十人之中,倒有七、八個連韻腳格律都會出錯,更不提寓意風骨,阿嵐擔當評判,誰敢不服?”
便仰首飲盡杯中的酒,卻也並不勉強青嵐多飲:“今日這酒,是府中家人自己琢磨釀成,比市坊裡沽買更加淺淡,我稱不勝酒力,無非是有些不慣應酬之累,今日卻正有酒興。阿嵐,你知道我心病,我對尹君是出於赤誠之情,卻爲這身份所累,不得不退讓成全,他有鴻鵠之志,又確具國士之能,我知道不能因爲兒女私情,困拘損害他之志向,我答應了叔父,甚至不能將這層心事宣之於口,可心裡壓着這一件事,是真覺如千鈞之重,我懊悔當初,因爲執迷想要爭取,甚至打算利用你,卻也慶幸那時,讓你知道我這難言之隱,阿嵐,如若連你都不願陪我排遣,我心上這一疾患,怕是永遠都不能消除了。”
說話間不僅是黯然失色,更甚至淚盈於睫,這樣的情真意切倒也並非全然出於僞裝,青嵐看了,心中難免不忍,不自覺便又舉盞,陪着同安借酒澆愁。
只東亭裡這番推杯換盞,原本爲同安主動,但隔着些距離坐在中榭的賓客們,因聽不見賓主之間的言談,又怎知內中詳情?
而在座閨秀,難免也存在諂媚奉承之類,時時關注着同安的行動,便有一人詫異道:“貴主從來便不愛豪飲,怎麼今日看着,卻是大有酒興?”
柳七娘微微笑應:“原本不是貴主不善飲,而是我等不善勸。”
這話顯然便是引導衆人相信,東亭的推杯換盞是青嵐作爲主導了。
又說今日赴請的閨秀們,固然許多都是爲奉承同安,但也都知道青嵐甚得皇后喜愛,不敢眼紅其與衆不同,大獲主家青睞,只聽另一人捧場道:“咱們原本笨嘴拙舌,也難怪無法真正與貴主交心,否則這麼多場詩會,怎麼唯有阿嵐能被貴主授任評判?還有飲宴前,阿嵐所奏那首琴曲,我竟從未耳聞,未知是否薛侍郎所作?說來薛侍郎這十餘載,可都沒有新曲傳世了。”
柳七娘正想將話題引到琴曲上,當然也是笑應:“不是薛郎所作,不是我誇口,說起這位曲作者,諸位萬萬想不到。”
這是故弄玄虛,有意讓話題引起熱議。
效果果然不錯。
只聽一片七嘴八舌的猜測,有說青嵐自譜的,有說是宮中樂師的,有說皇后大作的,甚至有人猜疑莫不是聖上譜曲——不是閨秀們不知當今天子雖說英明神武,卻並不擅長音樂,只因對於諸多答案,柳七娘都加以否決,聯想到那“萬萬想不到”的提示,這纔有人說出這個自己都極爲懷疑的可能。
終於有人給出了答案:“莫不是吐蕃王子次瑪所作?”
柳七娘顯然一怔,卻不承認,只問道:“你爲何有此猜測?”
那閨秀笑應:“某之兄長,文會時與次瑪王子有數面之緣,聽聞過王子彈奏琴曲,大爲驚歎,某聽兄長說過,王子不僅琴藝了得,甚至還能譜曲,所以纔有這猜測。”
柳七娘方道:“確然便是次瑪王子所譜,原本是用好曲贈會知音,哪知連貴主亦不能熟貫,得此曲譜之後,又憂愁不能詞配,一回與阿嵐鑑賞,阿嵐幾經諳練,方能演繹曲譜之妙,又苦思數日之久,得以作配唱詞,今日貴主之所以讓阿嵐籌辦這場賞會,亦是認同阿嵐所見,心喜好曲妙詞難得契合,堪爲傳世之作。”
她說的是“認同”,再度誤導衆人,這場賞會也是由青嵐主導。
閨秀們雖然多少耳聞過次瑪的才華,不過因爲次瑪初來乍到,除了與同安公主來往之外,屢常出席文會都是與世族子弟交流,氣度才學,還沒有被廣大貴女羣體親眼見識,大周民風開化,閨秀們也不會羞澀談論外男,此時確定今日這場宴會的“主題曲”乃外族王子所譜,好奇心不由被激發起來,七嘴八舌打聽次瑪的仔細,也只有少數心思細膩的女子,關注點在於“知音”以及“好曲妙詞”這兩個頗有深意的詞語。
柳七娘也不着急繼續誤導,因爲今日要坐實之事,光靠她的言語可不頂用,還得要看接下來的安排。
中榭氣氛正熱烈,卻忽然有人留意見東亭,同安公主正被青嵐摻扶起身,一手摁着胸口,步伐甚至都有些踉蹌,隔着一段距離,閨秀們看不清那邊兩人的神情,卻也能猜測得**不離十:“看來貴主今日是過量了。”
這對柳七娘而言,又是一個號令。
她便起身,嘀咕一句:“阿嵐也真是,就算想讓貴主盡興,也該留意着些分寸,酒一旦過量,就怕對身體難免損傷。”一邊又交待:“我過去看看。”不停步就穿過廊橋。
待到東亭,七娘並沒有再責備侄女,與公主的近身侍婢一左一右攙扶穩“醉酒”的同安,她又交待青嵐:“貴主這情形,看來是需要回房小憩了,這麼多客人在,阿嵐還需代替貴主好好款待,貴主身邊有我照料,你就不用分心了。”
有僕婢見此情形,不待囑咐,已經擡來了小小一乘肩輿,柳七娘便將同安扶上去坐好,她自己跟着一旁,一行人離開了上善臺。
青嵐只好移步中榭,解釋了幾句,自然不曾說公主是因何事借酒澆愁,只讓衆人寬心,爲防敗興,提議行起酒令來,哪知坐了不足兩刻,公主的侍婢又急匆匆趕來中榭,挨近青嵐的耳邊低語:“貴主是真過量,卻還鬧着要與小娘子不醉不休,柳娘子論是如何安撫,貴主也不肯飲用醒酒湯,當真無奈,故而還請小娘子前往,開解一番。”
這事怎能拒絕?青嵐也只好先向衆人告了罪,說是離席片刻。
趕到同安的居處,見公主果然哭鬧不休,青嵐大廢周折,方纔勉強安撫好同安的情緒,可剛哄騙引誘着同安喝一小口解酒湯,公主便連連乾嘔,神情極端痛苦,青嵐一時也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又是柳七娘出主意:“上回貴主與次瑪王子飲酒,也稍有過量,身體頗覺不適,還好王子隨身攜帶有解酒藥丸,和溫水化開,服用後立時見效,今日少不得再去討要一枚試試。”便就囑咐同安的侍婢快去毬場。
那侍婢卻道:“貴主一慣頗好顏面,最不願惹人非議,今日王子並非獨自一人,有那許多人均在毬場,若當衆討藥,難免引人猜疑,莫如柳娘子寫張便條予奴婢,讓奴婢轉交王子,喚了王子到清靜處,再道實情。”
柳七娘立即轉過身去寫便條,剛交給那侍婢,不想同安卻厲聲道:“我沒有飲醉,哪裡需要解酒丸藥,誰要敢多事,我必不寬饒。”竟扯着青嵐,仍要飲酒,又瞪着眼盯着屋子裡的婢女,不讓她們離開寸步。
無論青嵐怎麼規勸,同安就是不許婢女們走開。
柳七娘只好又拿回便條,趁同安盯着婢女,自己悄悄出外,將便條交給門外站候的,青嵐的婢女:“只好讓你往毬場去一趟,仔細莫引其餘人注目,引開王子再作解釋,拿了丸藥速速歸來。”
青嵐之婢也耳聞了屋子裡的鬧騰,爲難道:“婢子雖還記得毬場路徑,可從未見過王子……”
“吐蕃人與咱們漢人形貌到底有所差異,並不難辨認,實在沒把握,毬場那邊也有僕從,只莫泄露貴主醉酒一事就好,若有人追問,你只道貴主有件要事需要與王子商量也罷。”
婢女這時也沒法徵求青嵐的意見,又怕貴主因鬧酒當真引發疾患,驚動了天子,莫說自家小娘子,怕是連皇后都得受責備,便不敢違令,當真揣了那張放入竹筒裡的便條,急匆匆往毬場去了。
討藥也還順利,次瑪王子一見便條,果然不疑其他,隨那婢女到了僻靜之處,聽聞同安醉酒,二話不說便將丸藥交給婢女,要說來,這丸藥倒也不僅僅爲解酒之效,亦能緩解毒蟲叮咬以及止血平創,故而次瑪乃隨身攜帶,果然也曾在同安面前提起過,所以他也不疑有詐。
但剛回毬場不久,便有一個僕從又再聲稱“貴主有請”,次瑪的心中未免就有些詫異了,有些疑心難道是同安服藥後有什麼不妥,爲謹慎之故,他也沒有聲張,隨口說一理由,不動聲色與那僕從離開。
又說同安,服下丸藥後,果然大有好轉,沒再鬧騰,倒頭睡去。
青嵐鬆了一口氣,柳七娘也抹了把汗,對青嵐說道:“上善臺詩會還需要你主持,就快些過去吧,爲防萬一,我還得暫時留在此處,唉,今日這事鬧得……但願貴主身體不會因此有什麼妨礙,否則你我都怕難辭其咎。”
直到此時,青嵐仍然不確定公主這場醉酒的真僞,就更不知陰謀是否會如她擔心那般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