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太后的無所不知,紫宸殿裡的天子當真可謂閉目塞聽了,十一娘從暴室脫身之後,倘若不是樸勇虎顫顫兢兢前去稟報知會,他根本還被瞞在鼓裡,得知人犯還未招供,便是兩死一縱,自從得聞謠言之後便心浮氣躁的天子越發怒不可遏,原本好些日子未曾酗酒的他再度重拾陋習,這時原本已經喝得半醉,於是一怒之下趁着酒意就來尋太后理論。
十一娘人在“幕後”,聽見天子口口聲聲要對她的“新生”施以責詢逼問誹議她的“前世”之罪,心裡實在有種哭笑不得的滑稽感,這時的她固然不會怨怪賀衍對“新生”絕情,更不可能感念於賀衍對“前世”的念念不忘,倘若條件允許,其實她甚想質問賀衍,當初明明稱誓不疑她父母族人勢必保全,究竟因何緣故下令族誅,倘若堅信裴鄭謀逆之罪,這時又何必爲了幾句傳言雷霆震怒?
難道賀衍就從未想過,從下旨滅族那一刻開始,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無法挽回,即便太后不曾斬草除根,她也決無可能再與他相敬如賓琴瑟和諧,此仇不共戴天,必須情斷義絕你死我活。
眼下爲了一個屍骨已寒的亡魂與太后不依不饒,當初又是因何那般盲從妄斷?!
簡直就是荒誕不經引人發笑。
太后似乎也覺得天子的醉話太過滑稽,根本沒有必要洗耳恭聽再逐句駁斥,乾脆利落便打斷了:“掖庭丞將十一娘扣審暴室整整數日,不是最終也沒察出個罪證確鑿?僅憑十一娘曾經目睹過渥丹舊物便定罪豈不是捕風捉影?我已經詢問過十一娘,她堅稱此事與她無干,我信任十一娘確是不會心懷叵測散佈誹議,聖上只憑猜疑便將世家閨秀扣審暴室,甚至還口口聲聲要施以刑訊,傳揚出去,世望貴族怕是都要議論聖上殘暴不仁!聖上珍惜渥丹聲名之情固然可憫,然則也該明白大興風浪方對遏制事態百害無益,那兩宮人既然已經‘認罪伏法’,此案即告終結方能平息流言。”
這話固然不會讓賀衍心服口服,然而太后也壓根沒打算當真說服天子,無非是要讓十一娘聽在耳裡,對她更加感恩戴德罷了。
賀衍這支胳膊從來就扭不過太后這條大腿,雖然是窩着一肚子怒火前來理論,最終卻無法反駁太后的言之鑿鑿,拂袖走了,太后於是又讓十一娘出來“幕前”,繼續進行撫慰壓驚,卻也絕口不問誹議案的來龍去脈,顯然是不打算追究真相。
然而當淑妃與賢妃聽說十一娘從暴室脫身,卻不約而同前來“探望”,淑妃當然是打着謝罪的幌子,卻在看見十一娘毫髮無傷時整個人都呆怔當場,而賢妃更覺出乎意料,居然當衆問出口來:“怎麼看着十一娘這模樣,倒像未受刑訊?”
這話未免太過掩耳盜鈴,引來三雙不約而同的側目。
十一娘只是飛快一睨,暗道:看來這事除了淑妃的主謀與太后的推動,竟然還有元賢妃的一隻黑腳。
太后也是飛快一睨,暗道:蠢貨,簡直愚不可及。
淑妃衝着賢妃直瞪眼,大約想到自己背後竟然還隱藏了一隻黃雀,這時她倒不再失望於十一孃的全身而退了,無比懊惱的是自己險些被元氏這蠢婦算計陷害。
大約是忽然沉默的氣氛太過詭異,又有相比之下較爲智慧的喬嬌暗暗拉了一下衣袖提醒,賢妃竟然也醒悟過來自己的失言,乾笑着解釋:“妾身當聞十一娘身陷暴室那等險惡之處,實在爲她焦急憂慮,眼下見十一娘並未受苦,當真慶幸,這豈不是吉人自有天相?”
總之二妃原是各懷心思前來,卻同樣大覺懊惱而去,太后爲了安撫十一孃的驚惶情緒,乾脆將她留在含象殿“將息”,特令近來甚至不需十一娘屢行侍讀之職,只需好好平復身心,然而十一娘這日晚間雖然臥於高牀軟枕的舒適之境,卻噩夢不斷數回驚醒,以至於次日仍舊渾渾噩噩,是以懇請太后開恩,允她回府“養病”。
這便有些出乎太后意料了,她雖然一口應允,並特意交待宮人護送,然則實在擔心這回用藥過猛,倘若導致十一娘就此深懼宮廷詭譎處處危機,不肯再入宮廷豈非弄巧成拙?太后根本沒有洞察這是十一孃的將計就計。
太后既然打算徹底恩服她,那麼何不乾脆再給太后一個挑撥離間的機會?十一娘相信太后勢必不會錯過這一時機。
並有她這回“裝病”出宮,也確有一件事情需與賀湛商議,太后倒是打算見好就收息事寧人,然而十一娘可沒這麼寬闊的心胸,這回她被謝、元二妃算計,若不以牙還牙豈不是甘吃悶虧?
韋太夫人尚且不知十一娘在宮裡險些“遇害”,眼瞧着宮人大張旗鼓將孫女兒送回府中“養病”時難免不安,好在宮人一走,十一娘便向太夫人袒誠始終,卻隱瞞她已察覺有元、謝二妃在後謀劃的事,可太夫人是何等睿智,一聽便知事有蹊蹺,咬着牙詛咒了太后一番,便連陸離都被埋怨了幾句:“出了這等大事,絢之也不來知會一聲,幸好有驚無險,倘若有個萬一……”
十一娘連忙撫慰:“薛六哥眼下是起居郎,怎能泄露禁中?再者就算大母知情,便連太后都不在宮中,大母又能奈何?也是白擔心一場罷了,大母安心,自從宮人阿祿及時來援,兒便猜到太后早有安排,並未受到任何驚嚇,之所以自稱驚病懇請出宮,無非是將計就計罷了。”
太后這回華山封禪,源平郡公三兄弟身任朝官自然是要隨行,全家唯有柳彥留守宮中,即便得知十一娘被困暴室,他也不能擅闖禁內援救,太夫人任是神通廣大也無計可施,因而十一娘才早早囑咐了陸離不必知會,便連瑩陽真人與賀湛,若非危急時候也最好暫時隱瞞。
然而十一娘既然聲稱“養病”,除了家中長輩以外,對柳小九幾個姐妹也沒有實話實說,只稱是在宮裡不慎着涼,很需要將息一段罷了。
上清觀那處當然是要遣人安撫的,十一娘猜測着賀湛應會在最近幾日前來探病,哪知她尚未盼來賀湛,晉王賀燁居然堂而皇之跑來探望了,雖然口稱是被同安再三懇求,特意送來一些藥材補品,卻死乞白賴纏得太夫人允可必須目睹十一娘“確無大礙”,回宮後纔好與小侄女交待,太夫人怎能不知賀燁別有企圖?不過十一娘既然答應了當面與賀燁“道謝”,太夫人也就沒有阻止。
眼見着十一娘並無任何驚惶模樣,更加不見一點病態,賀燁倒是驚異得“咦”出一聲來,食指在几案上輕敲數下,半信半疑地證實:“柳十一,你自從暴室脫身,可還不及與貴妃碰面,難不成,你竟料到這回必然有驚無險?”
原來賀燁這時已經從江迂口中聽聞了十一孃的“獄中經歷”以及當着阿祿面前諸多悽惶言行,以爲小丫頭雖然智計過人,到底是嬌生慣養長大,何曾見過暴室之怖?只以爲凶多吉少而惶惶不安確是情理之中,又聽說十一娘懇請“養病”的事,猜測着小丫頭這回莫不是真被嚇破了膽?哪知今日一見竟然完全出乎意料,原本打算匆忙趕來述之實情好爲小丫頭壓驚的晉王殿下頓時有了一種“庸人自擾”的感覺,就像好容易打算髮一發善心,對潦倒之人解囊相助,結果卻發現對方是在裝窮,事實上腰纏萬貴。
“淑妃姑侄二人似有詭計,我的確有所預感,卻一直想不到計策自保,這回身陷暴室,原也以爲凶多吉少,然而若掖庭丞真與淑妃勾通打算加害於我,只怕阿祿搬動賈公公前來解救時也是爲時已晚,其實當掖庭丞寬限一日時,我便料到太后早有安排,不過如今想要證實一點,未知事情背後可還有賢妃參與?”
十一娘言簡意骸地說明了自己的推理,炯炯有神地期待着賀燁將他所知所聞詳細道來。